第5章
文徵明
秋日早朝待漏有感
鍾鼓殷殷曙色分,紫雲樓閣尚氙氳。
常年待漏承明署,何日掛冠神武門?
林壑秋清猿鶴怨,田園歲晚菊鬆存。
若為久索長安米,白發青衫忝聖恩。
頭兩句寫晨曦籠罩下的宮殿。“紫雲”既是指早晨的雲霞,也是指所謂“帝王之氣”。這兩句同一般的早朝詩沒有多少異樣。然而,緊接著頷聯兩句,卻轉為企望棄官而去的心情。“待漏承明署”,指在朝房中等待早朝時刻的到來;“掛冠神武門”,借用南朝梁代陶宏景辭官的典故。然後頸聯兩句,表達對家鄉的懷念。“猿鶴”、“菊鬆”都是隱居生活的象征物。由早朝而引起歸隱之心,是一種違乎常情的心理,其原因就在最後兩句的自責之辭中揭示出來,“久索長安米”,是借用唐代白居易的典故。他初到長安,謁見顧況,顧況拿他的名字開玩笑:“長安米貴,居大不易!”在這裏是說自己在北京的生活相當清寒。關鍵是結尾的一句。“青衫”,明朝人專用來指秀才身份的。文徵明是從九品官,按規定應該穿綠色的袍子,這裏的“青衫。不是指身穿的衣服,而是說:自己頭發都白了,還隻是個秀才,蒙受皇家格外的恩惠,忝列朝官的末列,參與早朝盛典。兩句詩的意思很簡單,不過是說沒有必要為了這麼一個卑微的官職在北京久居,但“白發青衫忝聖恩”的表達卻很微妙。表麵上看來,好像是自慚無能,並對“聖恩”表示感激,但引出的問題是:為什麼像文徵明這樣的著名文士,會是“白發青衫”,蒙受了格外的恩惠,才得以從九品的官秩,尾隨在百官之後?這到底是滑稽還是莊嚴?是屈辱還是榮耀?
這樣的表達在文徵明其他詩中也可以看到。他第七次參加鄉試失敗以後所寫的《失解東歸口占》說:
七試無成隻自憐,東歸還逐下江船。
向來罪業無人識,虛占時名二十年。
這裏把兩樁事實並舉,一是二十年的聲譽,一是“七試無成”的下場。但詩人不說,“七試無成”是不合理的結果,卻說二十年的聲譽是“虛占”,是“罪業”。然而,言外之意,是人人都看得懂的,跟前一首詩一樣,在委婉溫雅的詞句背後,隱藏著深深的不平。
從早朝感受到屈辱,是不太多見的寫法。當然可以說這是因為文徵明的官實在太可憐。但同時必須注意到,詩人是用自己的社會聲譽作為參照,才特別感受到身為從九品芝麻官的可笑與尷尬。這裏包含著一個重要的曆史背景:在明代的市民社會中,一種不同於以官職高低為衡量標準的價值觀正在形成。雖然這種價值觀還不能打破官位等級的權威,卻已經跟它形成了衝突。從發展趨勢來說,平民社會中的價值,如財富、文學藝術的成就等等,最終是要打破等級製權威的。這樣來看文徵明的尷尬的功名,就有了更深的意味。
李夢陽
聖澤泉
嘈嘈鳴山泉,日日噴悲壑。
日照一匹練,空中萬珠落。
“嘈嘈鳴山泉,日日噴悲壑”,詩人向聖澤泉走去,聽到泉水流淌發出的愈來愈響的“嘈嘈”聲。“嘈嘈”,並非嘈雜難聽的噪音,而是低沉有力的樂音,故白居易在《琵琶行》中用它來擬寫琵琶的大弦聲,並說它有如急雨驟降(“大弦嘈嘈如急雨”)。寫出富於力感的“嘈嘈”聲,同時也就隱寫了泉澗的陡峭與泉流的湍急,從而自然過渡到寫泉流噴湧的下句“日日噴悲壑”。“悲壑”字,用《淮南子·天文訓》:“(日)至於悲穀,是謂慵時。”注:“悲穀,西南方之大壑。言其深峻,臨其上令人悲思,故曰悲穀。’看來悲壑的特點在於“深峻”,換一種說法也就是陡峭。澗陡,故而泉流若“噴”。其實,詩中所說的“噴悲壑”,並非指泉眼噴水——聖澤泉之源尚遠在淩霄峰——而隻是指泉水的流淌。但用“噴”字,愈可見泉水之富於力感,仿佛泉水不是在流動,而是噴射出來的,由此而自然引出下兩個警句。
由於澗陡流急勢若噴湧,詩人放眼聖澤泉上下,忽然發現了“日照一匹練,空中萬珠落”的奇觀。聖澤泉所在之地,“鳥道崎嶇,攀蘿可入”(《白鹿書院誌》卷一“形勝”),自非晴天正午,是難以見到陽光的。詩人這次來遊,剛好“日照”聖澤泉,映得泉水上下如同一匹展開的白練,水石相激飛濺起的水珠也在陽光輝映下顆顆晶瑩如珍珠。“日照一匹練”的描寫並不新鮮,當是脫胎於“澄江靜如練”(謝朓《晚登三山還望京邑》)、“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李白《望廬山瀑布永》)以及“天機織罷玉梭閑,石壁高懸雪練寒。(喬吉《\[雙調\]水仙子·重觀瀑布》)等詩句;以珍珠比喻水珠,更是屢見不鮮。但將這二者結合起來,出現在聖澤泉這一特定的場合,卻顯得很不一般:“一匹練”巨偉而純白,“萬珠落”小而多又七彩相映,這二者竟是一物,已屬罕見;且這些又隻是在“日照”下才曇花一現,一旦日光過去,美色也就隨之消失,這就更加令人覺得珍稀難得。
王守仁
泛海
險夷原不滯胸中,何異浮雲過太空?
夜靜海濤三萬裏,月明飛錫下天風。
王陽明青年時期有“五溺”,溺於任俠、騎射、辭章、神仙、佛氏,上麵這首詩就頗有一點佛家的禪意。“險夷原不滯胸中,何異浮雲過太空?”在狂風卷地,巨浪劈天的大海上,一葉扁舟和洶湧的死神遊戲,而舟中人對於眼前的險狀卻視如浮雲之過太空,這是何等堅毅、沉著的大勇啊!王陽明這種非凡的意誌力和大無畏精神從何而來?顯然,是來自他那哲學家的“心”,憑藉他的“良知”。他認為宇宙間唯一的真實存在,隻有他的心,“心外無物”,因此,盡管外界風吹、浪打、船翻,都與我心無關,“險夷原不滯胸中”啊!
信佛的人遇到類似海上翻船的生死關頭,往往嘴裏念佛不止,祈求菩薩保佑。但是,唐代高僧惠能卻倡導“自心即佛”、“悟者自淨其心”便可成佛,主張一種“自性自度”的解脫,把仰仗菩薩超度變為依靠自力,其最根本之點,就是極為重視“心”的力量。有一天,惠能在廣州法性寺聽二僧論辯風幡,一個說風動,一個說幡動,互不折服。在一旁的惠能慢條斯理地說:“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人心自動。”有趣的是,王陽明也有一段富有玄學意味的對答。有一次,有人問王陽明,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於自心有何相關?王陽明道:“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心外。”顯然,王陽明與惠能一樣,認為一切都關係到一個“心”字,萬物之於我心,隻有被自心感知時才是存在的。以王陽明海上遇險一事來說,盡管船在驚濤駭浪中翻騰,麵臨生死不測之災,而此時王陽明端坐靜心,隻要自己的心不為所動,似乎外界什麼事情都不存在了。“險夷原不滯胸中”,這個“原”字意味深長,說明“險夷”本是心外之物,於我心何戚戚焉!
正因為王陽明此時有一顆充滿禪理的心,此時盡管大海茫茫,風波險惡,而在他的內心卻是另一個光風霽月的世界:“夜靜海濤三萬裏,月明飛錫下天風。”詩人說,在明靜的月夜中,他像一位道行高超的遊方僧倡,執錫杖,乘天風,飛越三萬裏海濤。飛錫,佛家語。《文選》孫綽《遊天台山賦》雲:“王喬控鶴以衝天,應真飛錫以躡虛。”唐李周翰注:“王喬,仙人。應真,得真,得道之人。執錫杖而行於虛空,故雲飛也。”王陽明用這個典故關合“險夷原不滯胸中”句,說明自己在狂風巨浪中即物悟道,才能麵對死亡而如此平靜;因此他更體驗到“心”的偉大,仿佛自己成了得真道之人了。“夜靜”“月明”顯然是詩人心中幻化之境,海上遇大風暴襲擊,天昏地暗,大海瘋狂咆哮,是不可能“夜靜”“月明”的。
這首氣勢奔放豪邁的詩,記錄了王陽明泛海悟道的深刻感受,也許在他創立“心學”的道路上是一個重要的起點。他此次脫險抵達貴州龍場驛後,便潛心著述研究,完成了他的心學體係,其核心就是“自尊其心”,極其強調主觀精神。雖然它屬於唯心主義哲學範疇,但它催發了人們在行為思想上的主體意識,它將自心良知作為評判是非的準則,導致人們否定傳統教條,推倒偶像,轉化為尊重自我,合乎人性的自由解放精神。正如郭沫若所說:“王陽明在思想史上的地位無疑是以一個革命者的姿態出現的。一反程、朱之徒的瑣碎,想脫去一切學枷智鎖,而恢複精神的獨立自主性。”章太炎則把王學歸結為四個字:“自尊無畏”。就從上麵這首小詩來看,也使我們從一個側麵看到了王陽明的思想和人格,看到了他對世界和人生哲理的思考,看到了他灑脫的心胸,豪邁的情懷,沉毅的個性,橫溢的才華,他是一位哲人、詩人,生活的強者。
宸濠翠妃梅花
繡針刺破紙糊窗,引透寒梅一線香。
螻蟻也知春色好,倒拖花片上東牆。
首句用“繡針刺破紙糊窗”,既點明主人的女子身份,又暗示賞梅地點係在室內。前人詠梅詩句,如陸凱的“折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贈範曄》)陸遊的“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卜算子·詠梅》)何應龍的“雲繞前岡水繞村,忽驚空穀有佳人”。(《見梅》)作者都是身處戶外,直接觀物而得,而此詩別出心裁,主人捅破窗紙,隔室從孔縫窺看,所見者如何呢?這個問題,詩人並不忙於回答,而是先折一筆:“引透寒梅一線香”,使人未見其形,先聞其香。香味因從縫隙透入,所以縷縷如線,而由一孔即能得其香味,可見梅香之濃鬱了。若從紙洞向外看,自可見寒梅盛開,一派生機勃勃的早春景象,但主人公對這樣常見的套路已不感興趣,她將視點集中在東牆一隅:原來一隻小小的螻蟻正拖著一片梅花往牆上爬著。這一“倒拖花片上東牆”的情形,本屬無情無意的自然現象,但經詩人“螻蟻也知春色好”的妙筆點染,頓成一幅充滿詩意生趣的精彩畫麵。梅花不僅有傲霜鬥雪的品格,而且以自己開放,報道著春天的信息,因此人們詠梅,往往寄托著對春天的欣喜,所謂“試向林梢親手折,早知春意逼人來”(馮山《山路梅花》)是也。這裏,詩人借螻蟻拖花之舉,曲曲傳出對梅花的喜愛,既清新生動,又含蓄有味,試想,自然界蟲蟻尚知春天之美好,梅花之可貴,那麼,作為萬物之靈的人們不更應珍視這早春的信使嗎?
這首詩構思巧妙,主人公歌詠梅花,始終不從正麵描寫,無論是捅破窗洞,引透寒香,還是隔紙看梅,螻蟻拖花,都在側麵點染,形成一句一折,句句間隔之勢,然毫無“隔靴搔癢”之感,反覺疏而不淡,興味盎然。此詩從小處入筆,觀察細微,情思宛轉,意態悠閑,這種審美情趣和作者的宮廷貴婦身份是頗為契合的。
康海
聞箏
寶靨西鄰女,鳴箏傍玉台。
秋風孤鶴唳,落日百泉洄。
座客皆驚引,行雲欲下來。
不知弦上曲,清切為誰哀。
“寶靨西鄰女,鳴箏傍玉台”,詩人首聯起筆不凡,寫了一個麵容俊秀有著兩個令人珍愛酒窩的西鄰少女,正依傍玉台撥弦彈箏。光豔照人的形象,玉潔冰清的氛圍,為全詩情節的展開做了一個很好的鋪墊。
箏聲響起:“秋風孤鶴唳”,就像一隻白鶴在金風送爽的季節裏,排空而上,引頸長鳴,徐夤詩“一聲歸唳楚天風”正再現了這樣的畫麵。接著是太陽落山,天色轉暗,百泉彙集,急流回旋,“落日百泉洄”了。
《箏》詩頷聯雖短短兩句,含蘊卻極其豐富:天上白鶴長鳴,地下水流回旋,充塞其間的又是落日的餘輝、習習的秋風。這就不僅從視覺、聽覺,而且再深一層從觸覺形象上,描繪了西鄰少女箏聲彈奏所蘊成的那種孤高淒清的音樂境界。
文學史上的聽樂詩俯拾即是,名篇也多,單就描繪樂聲而言,手法也各臻其妙。韓愈《聽穎師彈琴》用各種新穎的、富於獨創、有著鮮明形象特征的比喻去描摹琴聲低昂剛柔的起落變化,那是絕妙的。白居易的《琵琶行》寫琵琶女的演奏技藝,特別是中間的二十二句(“轉軸撥弦三兩聲”至“四弦一聲如裂帛”)寫出了琴聲演奏的情節:序幕、開端、發展、高潮、第二次高潮、尾聲。那是一出曲折變化的詩劇,有著扣人心弦的魅力。而康海這首《聞箏》詩的突出特點卻是寫出了箏聲彈奏所形成的一種立體的、和諧統一的音樂“境界”。這境界給人以和諧自然美的陶冶和心理上的極大滿足。這正是詩人以少勝多的匠心獨運。這“境界”引起了強烈的反響:座客們引避諦聽,天上的行雲也要來看個究竟,“座客皆驚引,行雲欲下來”了。詩的頸聯不是隻寫個人聽樂的感受和反應,沒有繁多的渲染和誇張,隻是簡潔明快地從“人”與“物”的結合上,寫出了箏聲彈奏所造成的音樂效果,這就更從側麵烘托了箏聲的神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