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2 / 3)

詩的尾聯:“不知弦上曲,清切為誰衰。”“清切”是對上述音樂境界格調的概括表述,從“清”到“哀”是詩人聽箏時的音樂感受,是“樂人合一”的共鳴。當然這個“哀”,不僅是詩人對自身坎坷經曆的喟然長歎,似乎更蘊含著詩人對那個“盜賊蜂起”、“方土罔靖”明中葉以後社會的隱憂。

邊貢

留別張西盤大參

滿酌豈辭醉,未行先憶君。

山城稀見菊,關樹不開雲。

地入河源渺,天連塞日曛。

那看北來雁,偏向別時聞。

邊貢詩以樸實著稱。首聯是這種詩風的具體體現,開門見山,直抒胸臆:“滿酌豈辭醉,未行先憶君。”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詩人在送別友人之際,滿酌爽飲,吐語真率、平實,故然不失為一種風格。然而,詩若一覽無餘,便不能使人回味。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詩“忌直貴曲”(施補華《峴傭說詩》)。這首詩的後三聯變平直為委曲,呈現出委婉含蓄的風格。中間二聯分別組成四種意象,而且逐漸地由明轉暗,隨物賦形,幽曲深遠。“山城見菊”,可以攜帶親朋好友遊玩賞菊,或許“菊花須插滿頭歸”(杜牧《九日齊山登高》)呢!然而,句中的一個“稀”字,則衝淡了賞菊的興致。“關樹開雲”,是寫雲開霧散,樹枝婆娑,白雲綠葉,曆曆在目,會給邊關帶來旺盛的生命力。但句中一個“不”字,驅走了明朗的景色,也給人們原為開朗的心胸抹上了一片暗色。至於“地入河源”、“天連塞日”,本來是無比壯觀的景象,然而一個“渺”字和一個“曛”字,又給這壯觀的景象塗上了渺茫、昏暗的色彩。顯然,中間兩聯中的四組意象,如同太行山萬綠叢中的羊腸小道那樣曲曲折折,如同幽曲的泉流那樣隱現明滅。尾聯將視覺形象與聽覺形象交叉:“那看北來雁,偏向別時聞。”飛雁成行,側重於視覺形象;雁聲入耳,側重於聽覺形象。飛雁成行的意象,往往是相埒如兄弟的象征。唐代詩人錢起《李四勸為尉氏尉李七勉為開封尉》詩中有雲:“采蘭花萼聚,就日雁行聯。”然而,當詩人聽到那成行如兄弟的“北來雁”的鳴叫聲,正是他與友人張禴分別之時。可見,詩人與友人張榆分別時的傷感,正是在飛雁成行、雁聲入耳等的反襯之中曲曲傳出。總之,這首詩的後三聯,在幾組意象的鋪敘中有頓挫波折,對自己與友人離別時的傷感寫得欲露還藏,回環吞吐,波瀾起伏,曲折動人,顯示出蘊蓄之美。不僅與本詩的首聯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也與他自己詩歌樸實的主導風格迥然有異。

杜庠

赤壁

水軍東下本雄圖,千裏長江隘舳艫。

諸葛心中空有漢,曹瞞眼裏已無吳。

兵銷炬影東風猛,夢斷簫聲夜月孤。

過此不堪回首處,荒磯鷗鳥滿煙蕪。

詩的前五句,作者以巨匠之手,舉重若輕地把一場曆史的風雷任意驅遣於筆底,並從一定角度對當年叱吒風雲的英雄人物給予評價。赤壁之戰發生在漢獻帝建安十三年(208)十月,是對三國鼎立的曆史形勢起著決定作用的一次重大戰役。其結果,處於劣勢的孫、劉聯軍一舉破曹,因此也就成為曆史上著名的以少勝多的戰例。這自然留下了很多啟發人思考、令人感慨的東西。

首聯“水軍東下本雄圖,千裏長江隘舳艫”,詩人以驚人的藝術腕力寫出了曹軍以泰山壓卵之勢順長江東下、睥睨一切的氣焰和威勢。當時,曹操大軍破荊州,下江陵,戰船接連千裏,旌簱蔽空,投鞭斷流,其誌在必欲一舉擊碎東吳,席卷天下,並吞八荒,成就帝王之業。然而,句中著一“本”字,則明白地暗示了其驕兵必敗、“雄圖”終將化為泡影的曆史結局。

頷聯“諸葛心中空有漢,曹瞞眼裏已無吳”,分述諸葛亮和曹操兩個曆史人物。諸葛亮是劉備的主要謀士,具有遠見卓識,善於審時度勢、決策行動。原來,麵對洶湧南下的曹軍,孫權大為震驚,或戰或降,猶豫不決。在此關鍵時刻,諸葛亮請命前往孫權的駐地柴桑(今江西九江),才達成了結盟破曹的協議。赤壁之戰後,又占據荊、益,奪取漢中,並說劉備於221年稱帝,建立蜀漢政權。劉備自稱是漢景帝子中山靖王之後,為漢朝的正統;“心中空有漢”是說,漢朝國祚將亡,諸葛亮縱然逞其才智,終究也是枉費心機。對句寫曹操的狂妄輕敵。當時曹軍二十餘萬,孫、劉聯軍總數僅五萬,力量對比強弱懸殊。曹操根本不把孫權放在眼裏,下的戰表中全是恐嚇與嘲笑之辭,故雲“眼裏已無吳”。

頸聯出句“兵銷炬影東風猛”,寫曹軍的失敗。吳將黃蓋獻計火攻並詐降,使船隻得以靠近曹軍水寨,船上火種引燃,乘東南風勢,將曹軍船隻及岸上營地焚毀。孫權大將周瑜和劉備水陸並進,遂大破曹兵。孫、劉聯軍既已占盡人和與地利,複得天時,終獲大勝。曾幾何時,那驕縱不可一世的曹軍隻落得個“檣櫓灰飛煙滅”的可悲下場。至此,詩人將當年曹、孫、劉三方在赤壁交戰時的情景描寫得有聲有色,使人感到英氣逼人,用筆鋒利。

接下去的對句“夢斷簫聲夜月孤”,則出現一個大跨度的跳躍、轉折,作者移宮換羽,詩筆一揮越過八、九百年,聯想到大蘇泛赤壁的遺事,一種虛空悵惘的情緒隨之升騰起來,詩境也由粗放轉為淒清。句中“夢斷”、“簫聲”、“夜月”的意象,全由蘇軾《前赤壁賦》一文化出。蘇文借憑吊赤壁古跡以抒發其政治失意的感慨,並表露出人生如夢的虛無思想,這與杜庠的心態十分合拍。杜庠是代宗景泰五年(1454)進士,“除攸縣知縣,頃之罷歸。……仕不得誌,放情詩酒,往來湖浙間,自稱西湖醉老”(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乙集》)。相似的遭際自然使詩人引蘇子為同凋,聯想到文中客子那一番“一世之雄而今安在”的浩歎和“吾生須臾”、“長江無窮”的對比,隱伏在心靈深處的深濃的人生憂患意識不禁油然而生。這一聯的兩句詩對比強烈,出句尚是千帆爭渡、煙焰張天的戰爭場景,對句卻繪出一幅清幽的長江月夜聽簫圖,讀者如聞那“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藐藐,不絕如縷”的洞簫聲在耳畔縈回飄蕩,令人黯然銷魂。

俱往矣!尾聯詩人從幽思冥想中重又回到使他興感的眼前風物上來:“過此不堪回首處,荒磯鷗鳥滿煙蕪。”不堪回首是傷感於曆史的變遷和現實的荒涼。那些三國時代的英雄人物——一世之雄的曹操、足智多謀的諸葛亮、雄姿英發的周郎,“而今安在哉”!就連那月夜泛舟、臨風弄簫、放言宏論的蘇軾和客子,也早已杏如黃鶴。麵對荒磯鷗鳥、衰草寒煙,多情善感的詩人撫今追昔,念往思來,能不感慨萬端l更兼那仕途的失意,生活的坎坷,命運的乖舛,……一腔憂思愁緒向誰傾?末句以景結情,作者的百般感觸盡在不言中,也給全詩籠上了一層由曆史的滄桑感、宇宙的蒼涼感和人生短暫渺小的感喟相交織而成的淒愴意緒。這首詩寫得縱橫逸宕,氣勢雄豪,而蘊涵著沉鬱的情感,讀來如聞鐵板銅琶,忽而轉為悠悠清鍾。據說在當年曾廣為流傳,作者亦因之被呼為“杜赤壁”。

顧璘

度楓木嶺

初指山拂天,飛鳥不可度。

艱苦躡危蹬,即是我行路。

百折頻攀援,十步九回顧。

崚嶒忽在下,衣襟帶雲霧。

倒影猶照人,平地黯將暮。

東北望故鄉,江流奔傾注。

長風萬裏來,獨立難久佇。

詩歌一上來,劈麵即道山之高險,其高險如人的手指上拂雲天,以至飛鳥不得通過,而艱苦的行旅,正須度此才能完成。作者將“即是我行路”倒置於後,突現了行旅的艱難,由此一下子激起了讀者的緊張心理。底下緊承前四句,道說“艱苦躡危蹬”的過程。這裏,作者用了“百折”、“十步”、“九回顧”等虛擬數字,概括一路坎坷顛簸之狀,又以“崚嶒忽在下”二句作為收結,涵蓋前此經曆的種種驚險。“忽在下”三字,使前此緊張氣氛陡然消失,原先那種小心翼翼的戒懼和謹慎不見了,鋪展在人眼前的是一幅闊大的畫麵:嶺頭的雲霧在作者兩腋繚繞,衣襟當風,似沾帶了飄浮的白雲和山嵐。在嶺上,陽光還非常強烈,它在山石間的倒影,猶能照人如鑒;而在遠處的平川上,則望之其色黯黯,已近黃昏。嶺上和嶺下,光照的懸殊,竟至如此!這二句非登嶺頂者不能道得,是全詩的警句。如果說,前麵數句,作者是由下往上仰觀楓木嶺,至此,他變換了視角,由上往下俯視。由此俯視,從一側麵,間接地伸言了山的高險,從而使平白的敘說,增加了變化,詩歌也因以與單調無涉。最後四句,描寫角度繼續轉換,由覽觀而專注於某一個方向。作者屬意東北,是因為那兒有他的故鄉,富庶繁華的蘇州,他的目光,追隨著奔注的江流,盡力望向更遠,而浩蕩長風,挾高天空寥之勢,迎麵吹來,又使人肌骨生寒。壯景可開人心胸,令人振起,亦可讓人倍覺無助、孤單和渺小。當此地此景,作為天涯旅人的作者,感到了無助,感到了孤單和渺小,他需要回歸到他熟悉的故土,有故人和舊情可以溫煦地撫慰身心,而這卻又不可能。思慮至此,他再不能久立山巔,逍遙自在地盡觀景物,娛目悅性,幾乎是必然的。本詩幾乎通篇狀景,最後有此一句墊起,那悠悠不盡之意,便滔滔汩汩,不能容於墨楮了。

徐禎卿

在武昌作

洞庭葉未下,瀟湘秋欲生。

高齋今夜雨,獨臥武昌城。

重以桑梓念,淒其江漢情。

不知天外雁,何事樂長征。

讀他上麵這首五言律詩,使人聯想起唐代詩人韋應物一首五言絕句《聞雁》:

故園眇何處?歸思方悠哉。淮南秋雨夜,高齋聞雁來。

二詩都寫到高齋、夜雨、雁聲及悲秋、思歸之情,意境很相似,都有一種高古澹遠的韻味。這種韻味哪裏來?從韋詩看,作者有意識地運用了古體詩的句格、語言與表現方法,詩句之間意脈貫穿,語言樸質自然,一、二兩句還雜以散文化的句式。徐詩又是怎樣做的呢?首聯“洞庭葉未下,瀟湘秋欲生”,化用《楚辭·湘夫人》:“瀟湘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句意,說洞庭湖邊木葉雖然尚未凋零飄落,而秋意似乎已先來到了詩人的心上,已感覺到涼秋的逼進了。用深一層寫法,反映一個飄泊者對節候變化特有的敏感和一種極端寂寞的心態。妙在“洞庭”“瀟湘”這兩個地名充滿了遠古神話色彩,易使人產生幽思遐想,有一種令人悠然神往的境界和一種悠遠、淒清、飄渺迷茫的韻味。

頷聯“高齋今夜雨,獨臥武昌城”是緊承首聯“秋欲生”而來,季節變化的信號自然是風雨。在風雨催秋聲中,詩人無奈,隻好一個人在武昌城書齋中悶頭睡大覺了。律詩中間兩聯必須對仗,而“高齋”“獨目,兩句不對。徐禎卿為了造成一種高古的格調,特意改用了古體詩的句式,打破了律詩起承轉合的成法。這比韋應物用散文句式寫絕句,難度更大,需要更大的勇氣和魄力。這兩句寫得很成功,以高韻勝,有蟬蛻軒舉之風。

頸聯“重以桑梓念,淒其江漢情”,又承頷聯“獨臥”而來。高齋獨臥,冷雨敲窗,該是何等寂寞無聊,想自己獨在江漢地區(武昌在長江和漢水彙合處)作客,不由產生淒涼之感,格外思念起故鄉來了,而此時又天外傳來雁聲……全詩感情脈膊的發展極其自然,“秋欲生”,自然表現為“今夜雨”,因雨而“獨臥”,由“獨臣而思家。聯聯相承,句句牽引,絲絲入扣。《明詩別裁》引李舒章雲:“八句競不可斷。”如此全篇一氣連貫,渾成自然,回環變化,大有李太白古體詩的韻味。無怪乎王士禎拍案叫絕,說此詩“非太自不能作!”(《池北偶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