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3 / 3)

從這首五言律的寫作,可以看到徐禎卿的藝術追求,極為重視詩的風神韻味。為了學習韋應物古澹的風調,除了在意境、造語、句式等方麵下功夫外,還利用律詩較絕句有回旋餘地的特點,在篇章結構上造成古體詩飄逸自然而又渾然一氣的韻味,用語也較樸質。明中葉詩人學唐人律詩頗用功夫,但大多隻是在格律、氣勢上模仿,而徐禎卿卻能以一種富有創造性的學習,熔煉前人優長,學而能化,不拘一格,一任性情,形成他的詩熔煉精警、以格韻勝的特點。清汪端說:“昌轂詩盡洗蕪詞,故澹遠清微,而色韻自古。”

鳳鳴亭

風鳴期不來,瑤華幾銷歇。

唯有山中人,吹簫弄明月。

詩乃題亭之作,亭日“鳳鳴”,故首句入手擒題,感慨鳳鳴聲斷,企盼不至。鳳鳴之說,由來已久。《詩·大雅·卷阿》雲:“鳳皇鳴矣,於彼高岡。梧桐生矣,於彼朝陽。”故後世常以“鳳鳴朝陽”比喻清明盛世或賢才遇時。如《世說新語·賞譽》載張華謂陸機語:“君兄弟龍躍雲津,顧彥先(榮)鳳鳴朝陽。”鳳鳴也是一種祥瑞,最有名的就是所謂“鳳鳴岐山”。《國語·周語》稱:“周之興也,鸑鷟於岐山。”鸑鷟即鳳凰之別名。鳳鳥之鳴昭示著清平之世的來臨,而今詩人卻感歎它遲遲不來,其憂念世事、自傷懷抱之意可以想見。

接著寫瑤華凋零,申足首句的意思。瑤華語出《楚辭·九歌·大司命》:“折疏麻兮瑤華,將以遺兮離居。”瑤華即玉花,據說服食可致長壽。其實瑤華在這裏代表著一切美麗的花朵,詩人繼承了《楚辭》中香草美人的象征傳統,以冰清玉潔般的花來喻指世間的美好事物。“銷歇”之歎實即屈原《離騷》中“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的同義語。屈原曾感歎:“餘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畦〖JP2〗留夷與揭車兮,雜杜衡與芳芷。冀枝葉之峻茂兮,願俟時乎吾將刈。雖萎絕其亦何傷兮,哀群芳之蕪穢。”詩人在千載之下實與屈原同作一歎。首聯都在說明美好事物的消失,理想抱負的落空,讓人體會到詩人感事傷時的憂懷。〖JP〗

對現實的失望使他轉向隱遁。自從春秋時代楚國的隱士接輿嘲笑孔子“鳳兮鳳兮,何德之衰”以來,無數文人都從不滿現實走向退隱避世,“鳳”既不可求,就轉而去做“山中人”。這稱謂不禁使人想起唐代王維從藍田山中給友人裴迪所寫的書信,信中敘山間景物、隱逸之趣,末署“山中人王維”。末句以吹簫弄月來概括其隱逸生涯。細玩詩意,“吹簫”亦非泛泛而下之語。相傳春秋時蕭史善吹簫,娶秦穆公之女弄玉,教弄玉吹簫作鳳鳴,鳳凰來止其屋,後夫婦二人隨風飛去。此處“吹簫”呼應開頭的“鳳鳴”,但詩人此時已無鳳可伴,隻能寄情於明月了。以“弄”字狀玩月,詩人也有所祖述。吳曾《能改齋漫錄》謂出徐鼎臣《搜神記》所載鄱陽山中木客之詩:“城市多囂塵,還山弄明月。“弄月”遂成詩人習用之詞藻,如李白有“夫君弄明月”(《寄弄月溪吳山人》);劉長卿有“不如波上棹,還弄山中月”(《龍門八詠》);黃庭堅有“鸚鵡洲前弄明月”(《次韻子瞻武昌西山》)等等。“弄”字另有演奏之意,用在這裏關合吹簫,更增情趣。唐代丘丹《和韋使君秋夜見寄》詩雲:“中有學仙侶,吹簫弄山月。”詩人此句或祖襲,或暗合,都說明與鳳鳴相關。

〖BT2-1〗〖ML〗孟洋

煙

湘流落日外,沙迥暮生煙。

杳杳千峰失,霏霏萬壑連。

鵲翻知浦樹,人語辨江船。

暗裏猿聲起,愁深夜不眠。

依詩歌首句交代,知此時作者正駐足湘水岸邊,對著向晚的景致,那遠伸到夕陽之外的江流,那四下彌散到沙際的暮煙,心中有一種感會。但如前所說,雲煙飄渺至於虛無,欲傳其形相,得其神韻,殊為不易。因此,作者在這裏運用了側寫的手法,用實在的、可明確感知的自然景觀的種種變化,來烘托煙的情狀。群峰錯落聳峙,此時竟淹沒在一片深暗幽遠中,不見了蹤跡;山間的坑穀、深溝也在迷蒙陰鬱中連成一體,難分彼此,那是因為有雲煙的堆聚和掩映。水濱的樹木看不清了,偶見鵲鳥上下翻飛停棲,人們才知道這兒長著樹;江上本來舟楫錯雜,此時一例消盡,唯聞人語嘈嘈,才使船隻的位置依稀可辨,那也是因為有雲煙的彌散和遮蔽。這種側寫,既避免了直寫實錄可能帶來的困難,譬如易單調重複、缺乏美感等,同時也拓展了詩的容量,密集了詩的意象,使雲煙這一吟詠主題有了豐富生動的陪襯物或依托物。試想,倘是一團煙霧罩定沼澤或泥潭,這雲煙又有何美感可言?又試想,倘隻寫一團煙霧罩定一處自然景物,又何能見出其團聚舒卷,徹天徹地的陣勢與氣象?在形象地描摹了雲煙的情狀之後,作者方始用情語收結。正當為周遭雲煙之浩大驚詫時,不知在什麼地方傳來猿啼聲。猿啼聲在中國古典詩歌中,代表著一種清冷、蕭瑟的意象。作者於此觸景生情,聞聲感悲,以至於放一腔愁緒在心中彌散,輾轉反側,一夜不眠。

本詩以頸聯最佳,景物逼真,出語精巧,對仗亦工,有此狀煙的佳句,作者的眼光,才大可令人敬佩。

王韋

閣試春陰詩

皇都三月春正深,東風釀暖淑氣侵。

曙光溟蒙露華滿,輕雲閣日天沉沉。

野色垂垂十餘裏,草色柔茵低迤邐。

半空落絮濕未揚,百丈遊絲寒不起。

鵓鳩枝上相踏嗚,若與此景偏多情。

空庭簾卷晝亦瞑,隔牆惟見桃花明。

小院門閑鶯自語,畫棟泥香燕初乳。

苔花蒼潤上簾櫳,蒙蒙經雨還未雨。

含情佇立憑闌幹,遠峰漠漠登樓看。

碧窗窈窕銀屏冷,金帳促回翠袖單。

簷影頻移瞑雲動,曲枕悠然醒午夢。

起來小立傍閑階,花霧襲衣寒氣重。

詩題為“春陰”,但在開頭二句卻故作跌宕,不寫“陰”反而寫“陽”,寫陽光明媚、東風釀暖:“皇都三月春正深,東風釀暖淑氣侵。”“淑氣”:春天溫暖的氣候。杜審言《和晉陵陸丞早春遊望》:“淑氣催黃鳥,晴光轉綠蘋。”“侵”:逐漸地靠近。這二句對於詩題來說是反筆,而就其本身來說則是順筆。“淑氣侵”順應著“東風釀暖”,而“東風釀暖”又順應著“春正深”,由此形成了一個漸變的過程。其中的“釀”字、“侵”字極有分寸地寫出“春正深”的物候,可見詩人體察之細、狀寫之妙。三、四句一是承詩題“春陰”之意,一是承開頭兩句“釀暖”之意,寫陰陽交替:“曙光溟蒙露華滿,輕雲閣日天沉沉。”“溟蒙”:模糊不清的樣子。“閣”:通“擱”,停止。淡淡的雲彩遮住了太陽,天色陰沉,曙光若隱若現,露珠如潔白的花朵一樣灑滿了大地。在這陰陽交替之中頗有“陰盛陽衰”之勢。接下去六句是這種“陰盛陽衰”之勢的順延與推廣。“野色”等二句側重於視角形象上的外延:“野色垂垂十餘裏,草色柔茵低迤邐。”“茵”:墊子、褥子、毯子的通稱。“迤邐”:曲折連綿的樣子。十裏原野,陰色低垂,綠草如茵,曲折連綿,呈現出一種陰柔之美。“半空”等二句側重於觸覺形象上的外延:“半空落絮濕未揚,百丈遊絲寒不起。”“遊絲”:蜘蛛等所吐的絲,因其飄蕩於空中,故稱遊絲。庾信《春賦》:“一叢香草足礙人,數尺遊絲即橫路。”“半空落絮”之所以“未揚”,“百丈遊絲”之所以“不起”,乃是因為天陰氣“濕”、天陰氣“寒”。“濕”者,“寒”者,偏重於觸覺。以觸覺上的“濕”與“寒”,串聯起“半空落絮未揚”、“百丈遊絲不起”等形象,又使人感受到一種陰柔之美。“鵓鳩”等二句側重於聽覺形象上的外延:“鵓鳩枝上相踏鳴,若與此景偏多情。“鵓鳩”:鳥名。亦作“鵓鴣”、“鵓姑”。天將雨,其鳴甚急,故俗稱水鵓鴣。寫鵓鳩踏鳴,其用意有二:一是暗示天將有雨,一是以其“偏多情”象征詩人也偏偏多情於這陰柔之美的春景。“空庭”等二句略加變化,故作頓挫,寫庭暗花明:“空庭簾卷晝亦暝,隔牆惟見桃花明。”“暝”:昏暗。“惟”:隻。在這昏暗的庭院景色中,隻有見到桃花鮮豔,在陰暗之中吐露出柬束亮色。這一“暗”一“明”,在視覺上形成了反差。“小院”等二句從聽覺上、視覺上、嗅覺上增大了這種反差:“小院門閑鶯自語,畫棟泥香燕初乳。”這與上二句中的庭空晝暝成其反比,而與上二句中的“桃花明”成其順接,正因為“桃花明”,才有鳥語泥香,鶯歌燕舞。“苔花”等二句呼應上麵的“鵓鳩”等二句,“鵓鳩”等二句以鵓鳩鳴叫暗示天將有雨,這兩句直接寫經雨未雨:“苔花蒼潤上簾櫳,蒙蒙經雨還未雨。”“苔”:青苔。“簾櫳”:掛竹簾的窗戶。“蒙蒙”:陰暗。《釋名·釋天》:“蒙,日光不明,蒙蒙然也。”“經”:籌劃。天色陰暗,苔花青潤,爬上窗簾,種種跡象都仿佛在籌劃著降雨,然而卻是將雨未雨之時。詩人如此反複鋪敘,不斷襯墊,構成了陰陽交替、將雨未雨時的係列形象。

以上十六句多為景語,詩人即景繪狀,刻畫逼真。下麵八句多為情語,即景生情,情思搖曳。“含情佇立憑闌幹,遠峰漠漠登樓看”,標誌著抒情主人公由暗而明地呈現出來了,也標誌著詩歌由景語向情語的轉變。“佇立”:久立等待。“闌幹”:即欄杆。“漠漠”:陰氣密布的樣子。這位“含情佇立”者憑攔遠望,若有所待。那麼,他期待著什麼呢?這值得深思。“遠峰”句是寫遠景,“碧窗”等二句則是寫近景:“碧窗窈窕銀屏冷,金帳促回翠袖單”。“窈窕”:美好的樣子。“金帳促回”,是指紋帳幕被寒風吹得搖晃。曰“碧”、曰“銀”、曰“金”、曰“翠”,色彩多樣,色調暖和。這不僅與曰“冷”曰“單”的感覺形成鮮明的對比,其清晰度也與上句“遠峰漠漠”的模糊感形成反比。顯然,詩人不僅借景抒情,而且還借色(色彩)寫情。“簷影”等二句從動態入手。“簷影頻移”、“暝雲動”,都是緊扣詩題“春陰”寫動態之景,“曲枕悠然醒午夢”則是緊扣詩題“春陰”寫神態變化之人,從悠然入夢到突然醒悟,亦夢亦醒,幌幌惚惚,給人一種撲朔迷離之感。為什麼由夢而醒呢?結尾兩句道出了個中原委:“起來小立傍閑階,花霧襲衣寒氣重。”入夢者突然被驚醒,是物候,還是神靈(花仙子之類)的作用呢?是也菲也,捉摸不定。詩的最後以花霧襲衣、寒氣重重收結,既照應詩題,以“春陰”壓軸,又神思翩翩,耐人尋繹。所以,當時內閣大學士李東陽十分賞識《閣試春陰詩》的結尾二句,批曰:“如有神助”。

全詩緊扣“春陰”,層層展示陰陽交替、庭暗花明、經雨未雨等陰柔之景,巧妙地揭示了抒情主人公含情期待的心態。曆代詩歌多詠“春陽”,但王韋在閣試時應製詠“春陰”,要在眾多的考生中脫穎而出,頗有難度。閣試詩有種種限製,往往束縛士人的思想,但王韋在詩中馳騁想像,神與物遊,使得詩歌景中有人,景中有情。其景為“陰”,其情也蘊藏在“陰”之中。“陰”,通“蔭”,庇護也。《魏書·沮梁蒙遜傳》:“遠托大蔭”。蔭庇,借稱受人庇護的恩德。王韋在考選庶吉士的閣試詩中,以“春陰”詩言誌抒情,期待著內閣大臣庇護的恩德,期待著朝廷的恩澤如同雨露一樣灑向他這樣渴求釋褐授官的士子。詩中寫將陰未陰、將雨未雨、亦夢亦醒等等,正是他在應試中不安與期待心態的真實寫照,這也是封建時代應試士子一種特殊心態的真實寫照。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王韋的《閣試春陰詩》有一種特殊的認識價值。而且詩人善於捕捉客觀景物,善於捕捉心靈的的感受,又善於在詩中將二者水乳交融般地結合在一起,婉麗多姿,意興蕭遠,成為明代百裏挑一的、具有一定審美價值的應試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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