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嚴嵩
贈相命顏生
掃榻雲林白晝眠,行藏於我固悠然。
元無蔡澤輕肥念,不向唐生更問年。
前兩句說他正過著閑適自在的隱居山林的生活,對於仕途上的進退淡然處之,並不在意。“行藏”一語出於《論語·述而》:“用之則行,舍之則藏。”“行藏於我固悠然”這句是說:如果使用我,我就出來做官;如果不要我,我就隱居不出;這個問題對我來說是無所謂的,原可聽其自然。
後麵兩句用蔡澤的典故來表明自己的態度。蔡澤原是戰國時期燕國的一個策士,曾周遊列國,遊說過大大小小許多諸候,卻都沒有得到信用。於是他請一個名叫唐舉的相士給他相麵。唐舉見他麵相不好,不便直說,隻好用別的話來敷衍。蔡澤心中明白,便對他說:“富貴吾所自有,吾所不知者壽也。願聞之。”唐舉於是告訴他,自此以後還可以活四十三年。蔡澤聽了很高興,對為他駕車的人說:“吾持粱肥,躍馬疾驅,懷黃金之印,結紫綬於要(腰),揖讓人主之前,食肉富貴,四十三年足矣。”後來他到了秦國,受到秦昭王的重用,甚至一度擔任秦國的首相,蔡澤的故事見《史記·範雎蔡澤列傳》。作者這裏提出這一故事,是想說明自己不像蔡澤那樣,念念不忘於追求輕裘肥馬的富貴生活,也不打算去向相士們打聽自己的年壽,進一步顯示自己的通達。
何景明
秋江詞
煙渺渺,碧波遠。
白露晞,翠莎晚。
泛綠漪,蒹葭淺。
浦風吹帽寒發短。
美人立,江中流。
暮雨帆檣江上舟,夕陽簾櫳江上樓。
舟中采蓮紅藕香,樓前踏翠芳草愁。
芳草愁,西風起。
芙蓉花,落秋水。
江白如練月如洗,醉下煙波千萬裏。
開頭六句寫秋江晨景。“煙渺渺,碧波遠”,是為遠景。旭日初升,江麵上還飄浮著一層輕紗似的薄霧,遠遠望去,隻見一江碧水波光粼粼地向前流去。詩人以提空之筆,從遠處寫來,疏朗清遠,頗有動感。“白露唏,翠莎晚。泛綠漪,蒹孽淺”,是為近景。江岸近處,那草木上晶瑩的露珠被陽光漸漸地曬幹了,翠綠色的莎草也已經到了成熟期。江邊的淺灘上,那成片的蘆葦隨風飄擺,泛起綠色的微波。詩人從微觀著眼,從細處刻畫,筆姿靈活,亦動亦靜,白綠相間。清麗而秀逸。以上六句純為景語,而情卻蘊含在其中。為什麼這樣說呢?此中“白露”、“蒹葭”等雖為秋江邊常見的景物,但也是古典詩歌中傳統的意象。何景明在“白露晞”等四句中化用《詩經·秦風·兼葭》,對“情”字不著一筆,盡得風流,巧妙地將企盼“伊人”的苦戀與癡情寓於景中。至於詩人筆下的秋江晨景由遠而近,由渺茫而清晰,也是伴隨著那企盼“伊人”的癡情不斷強化而漸次展開的。正當秋江晨景的鏡頭在遠近搖動,企盼“伊人”的癡情在暗中醞釀之際,詩中塑造的自我形象突然在“浦風”一句中亮相:“浦風吹帽寒發短”。“浦風”:江濱的風。一位被江風吹掉了帽子的短發少年郎含情佇立。乍一看來,“吹帽”二字是描寫一個簡單的動作,其實,此中頗值得深究:此處借用“吹帽”典故的用意有二:一如黃庭堅《木蘭花令·竄易前詞》從人品與氣度上講風流:“翰林本是神仙謫,落帽風流傾座席。”這可以移作何景明人品與風度的真實寫照。清代王士稹在《戲仿元遺山論詩絕句》中寫道:“藐姑神人何大複”,以《莊子·逍遙遊》中的“藐姑神人”(神話傳說中的仙子)推許何景明,可見何氏不乏孟嘉吹帽式的“超曠之趣”(何景明《述歸賦序》)和“藐姑神人”的高潔。詩中借用“吹帽”典故的用意又一如劉辰翁《聲聲慢·九日泛湖遊壽樂園賞菊……》從男女戀情上講風流:“落帽人來,花豔乍驚郎目”。明乎此意,由“吹帽寒發短”引出“美人立,江中流”,便是順理成章了。
如果說“浦風”句從側麵展示詩中的自我形象,那麼,“美人立”等兩句則是從正麵描寫江流中的美人形象:含情佇立在江邊的“我”,眼前突然一亮,隻見那年輕貌美的女子直立在船頭,隨江水飄流而來。美人形象的突然出現,又激發了“我”在男女戀情上的風流。正是這男女戀情上的風流與“我”人格上的高潔交互作用,引出了以下情感與理智上的衝突,而這種衝突又往往寓於景物的描寫之中。
詩情起伏流轉,詩中的圖景也隨著時空流轉,“暮雨”等兩句寫乍雨乍晴的晚景:“暮雨帆檣江上舟,夕陽簾櫳江上樓。“簾櫳”:掛著竹簾的窗戶。時間流轉,由“晨”而“暮”。黃昏時刻,突然一陣秋雨籠罩在江麵上,帆船任憑風吹雨打;突然又雨過天晴,一抹落日的餘暉斜照著江上樓船掛著竹簾的窗戶上。這是以景襯情,曲折地表現了詩中的“我”與“美人”不期而遇時亦喜亦愁的矛盾心態。接著兩句寫豔遇後的情事:“舟中采蓮紅藕香,樓前踏翠芳草愁。”“紅藕”,指紅色的荷花。古代有贈花表示恩愛的風俗。舟中采蓮的女子贈送荷花,香氣撲鼻,令“我”驚喜。然而,這是詩人巧作反襯,以聞香而喜反迭出下句所寫的“愁”:“樓前踏翠芳草愁。”“翠”:當指上文中的“翠莎”之類。“踏翠”:踩踏翠莎,此處意為“我”在樓前徘徊,進退兩難。這是為什麼呢?“芳草愁”三字,透露了個中原委。“芳草”:香草。常比喻忠貞的美德。屈原的《離騷》等以“芳草”配忠貞。劉攽《泰州玩芳亭記》:“自詩人比興,皆以芳草嘉卉為君子美德。”何詩中的“芳草”也是比喻“我”的忠貞,以示“我”不會見異(江邊新遇到的“美人”)思遷。所以,當新遇到的“美人”贈花傳情時,“我”反而大為發愁。顯然,此處中的“芳草愁”與上文中的“風吹帽”,都是隱喻“我”人格的高潔、忠貞,二者有遙控暗合的關係。雖然一是寫“超曠”風流,一是寫愁腸百結,但在隱喻人品上卻有異曲同工之妙。
最後六句以“頂針格”與上句銜接,在時空流轉中思緒綿綿,但詩人將綿綿思緒多寄寓在秋江月夜之景中:“芳草愁,西風起。芙蓉花,落秋水。江自如練月如洗,醉下煙波千萬裏。”“芙蓉花”與上文中的“紅藕”是同物異名。“芙蓉花,落秋水”,借景寫情,暗指“我”拒絕贈花傳情的“美人”,讓其戀情如落花流水,飄然而去。當然,這對“我”來說,是痛苦的選擇,所以大有“芳草愁,秋風起”的淒惋。不過,“我”並沒有沉醉在江邊豔遇、兒女情深之中,而是借景消愁,轉而沉醉在秋江夜景之中:“江自如練月如洗,醉下煙波千萬裏。”江白”句化用謝眺《晚登三山還望京邑》詩中的“澄江靜如練”,雖然日“白”又日“練”(白絹),略嫌重複,寫景的功力略輸小謝,但其中也有象征意義,即暗喻“我”的人格如月夜秋江那樣純潔。《明史·何景明傳》說:“景明誌操耿介,尚節義,鄙榮利,與(李)夢陽並有國士風。”當時,有人與宦官劉瑾或權奸同流合汙,而何景明“獨超然遠舉”(樊朋《何大複先生行狀》),堪稱耿介之士,人格高潔。可見,《秋江詞》是明寫秋江豔遇中不見異思遷,但暗中還是寫“我”堅貞不二的人格、超曠高潔的情趣。“煙波千萬裏”,化用柳永《雨霖鈴》(“寒蟬淒切”)詞中的“念去去、千裏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何詩中曰“千”又曰“萬”,空間可謂廣闊。這象征意義有二:一是借鑒柳詞而承襲其意,象征“我”懷念遠方的“伊人”(這不是“我”在江邊偶然遇到的那位“美人”,而是“我”長期所鍾情者。),離愁深廣;二是借鑒柳詞而別出新意,象征“我”胸襟開闊,情趣超曠。顯然,結語清辭麗句,情思搖曳,委婉而遠神。
駱用卿
題韓信廟
逐鹿中原漢力微,登壇頻蹙楚軍威。
足當躡後猶分土,心已猜時尚解衣。
畢竟封候符蒯徹,幾曾握手到陳稀?
英魂漫灑荒山淚,秋草長陵久落暉。
首聯側重於漢方力量前衰與後盛的對比:“逐鹿中原漢力微,登壇頻蹙楚軍威。”“逐鹿中原”:比喻群雄並起,爭奪天下。《漢書·蒯通傳》:“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顏師古注引張晏曰:“以鹿喻帝位。”初唐魏徵《述懷》詩:“中原還逐鹿,投筆事戎軒。”可見,“逐鹿中原漢力微”句在“一”(“漢力”)與“多”(群雄)的對比中,說明在群雄紛爭的初期漢王劉邦的力量處於弱勢。接著,以“登壇頻蹙楚軍威”與“漢力微”在時間的前後上形成強烈的對比,說明漢王劉邦在後期(楚漢相爭時期)由弱轉強。這是什麼原因呢?詩中以“登壇”二字作了簡括的回答。“登壇”:指劉邦接受蕭何的意見,“擇良日,齋戒,設壇具禮”(《史記·淮陰候列傳》),拜韓信為大將。頻:屢次。蹙:迫,挫敗。“登壇”是寫漢方力量由弱而強的“前因?,“頻蹙楚軍威”是其“後果”。由此可見,登壇拜將後的韓信在楚漢相爭中舉足輕重的作用。顯然,“逐鹿”句作一與多的對比是欲揚先抑,為首聯前後兩句的對比蓄足聲勢,從而加倍地宣揚韓信登壇拜將後的曆史功績。
頜聯將劉邦猜忌的心態與作假的言行作對比:“足當躡後猶分土,心已猜時尚解衣。”足當躡”句,是指漢四年(公元前203年),韓信領兵平定齊地,派人報告劉邦,並請為“假(暫攝)王”,劉邦大怒。這時,謀士張良、陳平暗中踹劉邦的腳,示意他顧全大局,暫時立韓信為齊王。劉邦醒悟,慌忙改口說:“大丈夫定諸候,即為真王耳,何以假為!”便派張良前去立韓信為齊王。“躡”:踹。“分土”:指分地以立諸候王。“心已猜”句:是指楚霸王項弱曾派武涉去遊說韓信,勸他反漢而與楚連和,以形成楚、漢、齊三分天下的局勢,但韓信以為“漢王授我上將軍印,予我數萬眾,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聽計用,故吾得以至於此”,不忍心背棄漢王劉邦(見《史記·淮陰候列傳》)。其實,當時劉邦對韓信已有猜忌,隻不過巧借偽善的言行加以掩飾罷了。“解衣”:即“解衣衣我”,將好衣服分給我穿。這二句是當句對比,以“足當躡後”與“猶分土”形成反比;又以“心已猜時”與“尚解衣”形成反比。在這將劉邦猜忌的心態與作假的言行作強烈的對比中,極力刻劃劉邦詭詐的性格。正是在這種詭詐性格的支配下,劉邦猜忌功臣,製造冤案,使曾經“登壇頻蹙楚軍威”的韓信成為一個屈死的冤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