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3 / 3)

這首詩的前三聯,作者將不同地點的景物聯綴成一幅遼闊蒼茫的邊塞風光圖,它超越了具體的年代,不受空間的限製,因而具有凝固的曆史文化意義。因為在這個特定的戰爭空間,凝聚著古往今來無數人的事業功名、理想感情,所以,這首詩對邊塞風光的描繪,就不同於表現一般文人流連光景的遊樂,而是寄托著人們對戰爭事業的情緒,所以這首詩的尾聯以衷心的渴望,表達了千百年來人們對結束戰爭恢複和平的真誠心願:“幾時征戰息,壯士盡還家。”它和唐詩名句“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李益《夜上受降城聞笛》)遙相呼應。通過前麵河水白沙,明月悲笳的鋪墊,深刻地揭示了古代戰爭的悲劇本質和人們渴望和平的共同心態。所以,這首詩無論就風神還是就格調、意境而言,都頗得唐代邊塞詩之遺韻。

謝榛

秋閨曲

目極江天遠,秋霜下白蔟。

可憐南去雁,不為倚樓人。

從詩所顯示出來的畫麵看,《秋閨曲》描寫的是:一位婦女佇立在樓頭,憑欄凝眺,愁思鬱結;她目光所注的遠處,江天遼闊;岸邊白蘋覆上了一層秋霜;空中大雁南翔。畫麵是疏朗淡蕩的,與那些堆砌景物、濃得化不開的閨情詩相比,便有清疏與滯密的區別,境界自然屬於上乘。

除了構圖的清疏以外,意蘊的深長、含蓄更是使這首詩獲得成功的重要之點。例如:“江天遠”加上了“目極”,就有傷心良人離去之渺遠的意味。“白蘋”這一意象,則有傳統惹愁意識的積澱。《楚辭·九歌·湘夫人》說:“登白蘋兮騁望,與佳期兮夕張。”(據王逸本)說的是湘君登上長滿白蘋(王逸注:“蘋草秋生,今南方湖澤皆有之。”《爾雅》和《說文》都解釋為一種大的浮萍)的地方等候湘夫人。唐趙征明《思歸》詩:“惟見分手處,白蘋滿芳洲。”宋柳永《玉蝴蝶》詞:“水風輕,蘋花漸老;月露冷,梧葉飄零。”“白蘋”在這些作品中出現,都有惹愁的作用。故此詩的“秋霜下白蘋”句,也是蘊含著愁情的。而作者在描寫空中過雁時,更是充滿了“情語”:一曰“可憐”,二曰“不為倚樓人”,實是暗用了“雁足傳書”的典故,而喟歎此“南去雁”之不能為捎書信,以傾訴自己的思憶之情。這樣經過情景的相互滲透作用,詩雖不著一“怨”字,而思婦的愁怨心曲,連同其發露於外的動作舉止,卻都含蓄地表現出來了。

謝榛是“後七子”的代表人物,他作詩以模仿盛唐為鵠的,這首詩確也格高調遠,音節響亮,有點似李白的《玉階怨》:“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甚至還可上溯到曹植的《七哀》詩:“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婦,怨歎有餘哀。”但不管作者願意不願意,我以為它更像兩首唐宋人的詞。其一是溫庭筠的《夢江南》:“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閨中人登樓所見的水天悠悠與“白蘋”引起的“腸斷”之感,謝詩與其全無二致,隻不過易歸帆為去雁而已。其二是張未的《風流子》:“楚天晚,白蘋煙盡處,紅蓼水邊頭。芳草有情,夕陽無語,雁橫南浦,人倚西樓。”除抒情主體一為女性、一為男性的不同外,謝詩、張詞的意境亦基本相似。這大概是作者始料所不及的吧?文學上的現象有時就是這樣不可思議的。

王問

贈吳之山

城柝聲聲夜未央,江雲初散水風涼。

看君已作無家客,猶是逢人說故鄉。

漫漫未盡的黑夜裏,隻有報時的木梆懶洋洋地振動著似已凝固的空氣。城外江上的烏雲,不知何時已悄然散去,卻喚來一陣微風,給寧靜的水麵送去幾份涼意。這起首兩句唐人筆法的寫景句子,似乎隻是在向讀者展示一個極易誘發客居者思鄉之情的自然場景。但是且慢,作者筆鋒一轉,朝向了吳擴,您先生遊曆了那麼多的名山大川,又時常遨遊於公卿貴人之間,可見必是個無家的遊子了,可怎麼逢到熟人,還總是要喋喋不休地談您的江南故鄉,談山談水,談人談事呢?

從王、吳二人性格與行事的反差程度論,王問詩裏的後兩句在一定程度上是語含嘲諷的。對於因為熱衷遨遊權門而必然成為“無家客”的吳擴,作者大概是頗為瞧不起的;而這樣一位自願成為“無家客”的浪子還“逢人說故鄉”,其中的感情又不能不讓人感到是虛偽的。

但王問又是一個心地超然的人,因而他的詩隻是隱含著輕微的嘲諷,而並不尖刻直露。長夜裏那悠遠的木梆聲與江麵上的那陣涼風,造就的是一種悲天憫人的氛圍。詩人以此為背景賦詩贈吳氏,除了嘲諷,似乎同時也在可憐對方。想想也是,一個頂著布衣的名份的人,愛做的事情又與這名份頗不相稱;長期遠離故鄉,時不時地要表露自己對故鄉的思念,但卻又不願意回去,這難道不是人生的一種困境麼?陷於困境又不能或不願自拔,這難道不可憐麼?

皇甫汸

舟中對月書情

不識別家久,但看明月輝。

關山一以鑒,驛路遠相違。

影落吳雲盡,涼生楚樹微。

天邊有烏鵲,思與共南飛。

首聯“不識別家久,但看明月輝”,點明了詩人的宦遊者的身份:自己連離開家鄉多久也似乎記不清了,隻知道在外不止一次地看到過清朗的秋月。頷聯“關山一以鑒,驛路遠相違”,接著從寫舟行入手,強調自己再次遠離了故鄉:站在行舟上一路看盡了兩岸連綿的關山不斷地被行舟推開,可知距上船的驛站越來越遠了。而頸聯“影落吳雲盡,涼生楚樹微”,則是通過描繪詩人在舟中所望見的大江兩岸的風光,自然地抒發了作者奔波仕途的感受:月光下,下遊一帶的雲影漸漸隱去,中遊一帶蕭瑟的秋林也變得模糊不清了。再看尾聯,“天邊有烏鵲,思與共南飛”,這裏化用了曹操《短歌行》的詩句典故(“月〖JP2〗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無枝可依。”)由南飛的烏鵲聯想到自己的宦遊者身份,委婉地訴說了詩人有家難歸而又書信難托的那種淒涼傷感的心境。〖JP〗

以上是就詩歌內容來說的,而所謂“藝術性的回答”,即是說此詩不僅藝術構思巧妙,且藝術表現手法又獨具匠心,這兩者的結合,在最充分地表達思想內容的同時,也營造了深邃幽遠的詩歌意境。詩題為“舟中對月書情”,關鍵詞無疑為“舟”、“月”、“情”三字,而全詩的敘事、寫景、抒情,正是緊緊圍繞這三個字,做到環環相扣,有機統一:寫月,為的是點出“對月”的特殊場景(在舟中);寫舟,又是為了揭示“對月書情”在舟行中的特殊感受;至於抒情,則擇選了與“月”、“舟”有密切關係的觸發物——天上的雲影、江岸的樹林和江麵上的烏鵲等等。唯其如此,全詩的情景交融就顯得格外的自然和諧。

從全詩來看,最值得玩味的,也最富有藝術魅力的是頸聯兩句——“影落吳雲盡,涼生楚樹微”。這兩句作為全詩的“詩眼”,不僅寫出了秋月下的江麵那種開闊的場景和奇異的景致,更通過這一組富有動感的意象的提煉,烘托了詩人此時此地麵對此景此物的特殊情感。詩中言“吳雲”,著眼其“影落”而突出“盡”,言“楚樹”則渲染其“微”而訴諸“涼生”的感覺。很顯然,這裏在對自然景物作描繪時,有機地融入了詩人的感情色彩:惜“吳雲”之“盡”,正是對遠離家鄉的感慨;覺“楚樹”之“涼”,乃表明對於宦遊之地缺乏親近感。聯係到詩的首聯和尾聯,這樣一種情感表露方式,使全詩也更具藝術感染力了。

高叔嗣

送別袁永之

憐君方遷戍,況我嬰愁疾。一別若流雲,相從竟何日?

平生重交遊,弱冠弄篇帙,書願藏名山,功期銘石室。

安知事不就,跌宕情如一。已矣複誰陳,今亦返蓬蓽。

全詩十二句,分三層寫來。首四句寫別情,袁袤謫戍湖州,前途難卜,作者自己又少年多病(高叔嗣三十七歲病卒),因此今日如流雲一別,南北飄泊,日後能否再見就難以估計了。中間四句寫二人平生誌向,高叔嗣與袁袠俱少年有詩文名,早登高第,也都曾期望建功立業,以文章傳後世。但是事與願違,接下末四句遂轉寫今日之情懷,二人在備遭困阨後,空自憂思難抑,已沒有什麼再可申說。如今袁永之謫離京城,作者也無意子仕途,欲戢影鄉園了。

高叔嗣以五古擅長,沈德潛評其詩“衝淡得韋蘇州體”(《明詩別裁》),這首詩正體現了這一風格。全篇不假藻飾,吐言成章,句句出自胸臆,讀來則饒有興味。蘇軾稱韋應物詩“發纖穠於簡古、寄至味於淡泊”,用來評高叔嗣此詩亦十分恰當。高叔嗣少曾受知於李夢陽,然作詩風格卻與李夢陽迥異。嘉靖初年詩壇上複古之風正盛,李夢陽等以漢魏盛唐之音倡,其弊流於膚廓叫囂,因此高叔嗣的詩便顯得十分突出,能於平淡中見情致。當時人對他的詩評價頗高,陳束稱其詩“詞質而腴,興近而遠”(《蘇門集序》),王世懋評雲:“詩有必不能廢者,……我明其徐昌觳、高子業乎?二君詩大不同,而皆巧於用短。徐能以高韻勝,有蟬蛻軒舉之風;高能以深情勝,有秋閨愁婦之態。更千百年,李、何尚有廢興,二君必無絕響。”(《藝圃擷餘》)讀這些評論,可助讀者品賞本詩淡而有味的藝術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