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吳承恩
〖HT5”K〗嘉靖丙寅餘寓杭之玄妙觀夢一道士,長身美髯時已被酒牽餘衣曰為我作,醉仙詞因信口十章覺而記其四
一片紅雲貼水飛,醉橫鐵笛駕雲歸。龍宮獻出珊瑚樹,係向先生破衲衣。
有客焚香拜我前,問師何道致神仙?神仙可學無它術,店裏提壺陌上眠。
一日村中醉百壺,黃金點化酒錢麄。兒童拍手攔街笑,覓我腰間五嶽圖。
怪墨塗牆舞亂鴉,醉中一任字橫斜。新詩未寄西王母,先落宜城賣酒家。
第一首:“一片紅雲貼水飛,醉橫鐵笛駕雲歸。龍宮獻出珊瑚樹,係在先生破衲衣”。先說這位仙人身駕紅雲貼水飛翔,讚其逍遙雲漢,又用“醉橫鐵笛”渲染其飄搖意態。繼說龍宮獻給他的珍寶“珊瑚樹”,隻是隨便係在“破衲衣。之上,表現其超凡脫俗、不為物累。這樣一位仙人當然容易引起人們的企慕,但第二首中他對“何道致神仙”的回答,卻既不是鍛煉丹鉛——這在佞道的嘉靖朝是最為人們所津津樂道的,也非山林靜修,而是“神仙可學無他術,店裏提壺陌上眠。”“店裏提壺”是說其以酒為日常功課,或者說是修仙的手段;“陌上眠”則強調的是適性而為的境界。接下去的兩首,一是:“一日村中醉百壺,黃金點化酒錢詹。兒童拍手攔街笑,覓我腰間五嶽圖。”(“麄”是“粗”字的異體。)二是:“怪墨塗牆舞亂鴉,醉中一任字橫斜。新詩未寄西王母,先落宜城賣酒家。”(“宜城”即今湖北宜城,漢代即以產酒著名。)通過對仙人種種行為的生動描繪,突出其自由散誕的“醉仙”性格,並對其致仙之道作形象的說明。
“醉橫鐵笛”,“一日村中醉百壺”,“醉中一任字橫斜”,作者反複強調的是醉仙的“醉”字。本來,灑與中國文學就有不解之緣,尤其在古代詩歌中,其重要大概要超過被西方文藝理論稱之為文學兩大永恒主題的愛與死。因此,酒仙、醉仙在中國古詩中也就成為經常出現的形象。產生這種現象的原因實際可以從中國民族文化的深層中找到。在中國文化中起主要作用的儒、道、佛三家中,除佛家禁酒外,大抵儒家在酒上重禮(理),道家在酒上重性(情)。曆史上經常出現的文人縱酒放浪風潮——如魏晉,以及文學上酒而仙的描寫,實際上源於老莊學說的崇尚者主張的以酒適性。在這些情況下,醉就往往成為一種要求生命自由的、狂放的、藝術的象征,類似西方的“酒神精神”。“李白鬥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李白被稱為“酒仙”、“醉仙”,真正為人們所傾慕的,並不在於對酒的沉迷,而在於其寄情於酒所表現出來的狂放不羈的個性精神。同樣,這裏吳氏詩中所寫醉仙,醉也隻是一個表征,其重點要表現的實際上是對一種隨心所欲、自在往來的身心自由的渴求。黃金買醉,五嶽尋仙,怪墨塗牆,是作者對身心自由的描繪。所謂“店裏提壺陌上眠”,則不僅是一種行為,更是一種行為方式,所強調的是一種不受任何外在約束、率性而為的精神。這無疑是作者思想、心理、情緒的外現。
吳承思在科舉路上很不順利,詩文在當時卻有些名氣,被譽為“淮自張文潛(宋張耒)以後一人而已”(陳文燭《射陽先生存稿序》)。在其現存的《射陽先生存稿》四卷中,雖然沒有多少論者喜歡強調的激昂憤慨、抗擊現世的金剛怒目式的作品,但那種洞察世情、嘲謔人生,於委時頓命中透發出來的不屈服於現實的精神,卻也曆曆可見。“狗有三分糠份,馬有三分龍性,況丈夫哉!”(《送我入門來》)“平生不肯受人憐,喜笑悲歌氣傲然。”(《贈沙星士》)表現了其性格傲岸的一麵。當時文壇上正刮著“前後七子”的複古風,能超然自拔的詩人不多。吳承恩雖與後七子之一的吳中行交好,卻並不依傍七子門戶,詩作“率自胸臆出之,而不染於色澤”(李維楨《射陽先生集序》)。這組短詩不假雕琢,獨出機杼,自成風格,確是因為其中躍動著這位自稱“淮海豎儒”、“蓬門浪士”的風塵小吏不肯安定的靈魂。吳承思曾經到過濟寧太自樓,並作了一首詩:“青蓮居士登臨地,有客來遊興不孤。山水每緣人得勝,賢豪多共酒為徒。雲飛醉墨留朱拱,花擁宮袍想玉壺。獨倚闌幹傾一鬥,知君應複識狂夫。”(《太白樓》)引數百年前的前輩為同調,自稱“狂夫”,可知這組詩中的酒與仙,確實寄寓了作者對人性自由的追求,並沒有物欲和宗教之心。
這其實也是一種時代的精神。明自中葉以後,進入了中國曆史上最有“近代氣息”的時代。商品流通的發達,城市風貌的改觀,習俗風尚、社會心理的變異,導致了思想文化異端的狂飆突起,出現了一個“近似”歐洲人文運動的思想解放的潮流。中晚明的很多文學作品都被染上這種新鮮的色澤。比如描寫神魔之爭的小說《西遊記》,其文化底蘊實際上就是否定神而肯定人。近人魯迅、胡適曾考證《西遊記》也是吳承恩的作品,不管這一結論是否的確,人們在吳承恩的這組短詩中都會感受到同樣的時代脈搏的跳動——對“率性而為”的向往也是一種人性覺醒的表現。即使今天我們讀這組詩,也還會有一種擺脫束縛、精神飛揚的感覺,就是因為詩中流貫著的精神與我們的思想感情有相通之處——盡管吳氏詩所流露的人性覺醒很難說出自思想的自覺,其所假借的仙、酒也不是多麼新鮮的東西。
蘇祐
塞下曲
將軍營外月輪高,獵獵西風吹戰袍。
觱篥無聲河漢轉,露華霜氣滿弓刀。
首句寫軍營之月,清輝素影,遍照人寰,非隻裝點河山,顯示邊陲天地之曠遠,更透露出縷縷征人之鄉情。次句寫塞上西風,“獵獵”為風吹布帛之聲,李白《永王東巡歌》有“雷鼓嘈嘈喧武昌,雲旗獵獵過潯陽”。這裏寫風吹戰袍,不僅說明氣候條件之差劣,更突出軍人餐風宿露,含辛茹苦的風貌。三句中的觱篥,是一種流行於西北少數民族地區的簧管樂器。因為邊境形勢緊張,早巳不聞歌吹之聲,在寧靜而緊張的環境裏,星移鬥轉,時光流逝。“將軍自發征夫淚”(範仲淹《漁家傲》)固然是題外之意,但單調而緊張的戍邊生活,消磨了人生多少寶貴光陰,恐怕就是這句詩的潛台詞吧。但是,盡忠保國的將士仍在恪守他們的職責,這首詩的最後一句,通過“露華霜氣滿弓刀”的特寫,向我們展示了這樣一幅感人的圖景,經過一夜站崗守衛,忠於職責的將士已滿身繁露霜華,但仍然刀槍在手巍然挺立。這一形象具有一種雕塑的質感,因為它是靜態的。雖然作者隻寫弓刀霜露,但不難想見守邊將士的英姿雄風,它是邊塞軍人形象的縮影,令人欽佩和歎息。
〖JP2〗這首詩通用白描,但在具體的場景中,卻流露出作者對邊塞將士的感情。他既寫了邊塞風光的壯闊,又寫了軍營生活的艱辛,更傳達出作者對戍邊生活的複雜心態。作者是個有過長期征戰塞外軍事經曆的人,所以,他的這首詩同當時某些文人的擬古之作不同,而是自己真實感觸的記錄。所以,盡管這首詩有剝落唐代邊塞詩的痕跡,如最後一句明顯取法盧綸的《塞下曲》中的“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但作者由於其生活體驗的深厚,故寫景有高度概括性,也可以說是與唐人異代而神交,英雄所見略同了。〖JP〗
華察
惠山寺與施子羽話別
看山不覺暝,月出禪林幽。
夜靜見空色,身閑忘去留。
疏鍾隔雲度,殘葉映泉流。
此地欲為別,諸天生暮愁。
這首話別詩,表現的是友人惜別之情。惠山,在今江蘇無錫。
首二句情染景。分別的意識,萌生惜別之情;惜別,致使別前的談話忘記了時間,因此不知不覺地天已黑下來,不知不覺地月亮升起來,禪林一片幽靜。山暝、月出、林幽,這些景物,集中地突出了“晚”的特點,而“晚”又是在“不覺”中來到的,可見,這“晚”的色彩是由惜別之情染出的。此二句雖然隻是寫景,卻極自然地顯示著情的存在。
三、四兩句景逼人。承一、二句晚景中的“幽”,接下來先點出“夜靜”,然後寫人在這種環境氛圍之中的反應。可以這樣說,靜夜,讓人失重了:靜,是聲音的消亡,這就形成了聽覺的空白,由此,連鎖反應出視覺的空白(“見空、色”)、動作的空白(“身閑”)、思維的空白(“忘去留”)。這種空白,這種失重,是景之所逼,更是情之所致,因為這靜景本身就是情所托出,另外,這空白和失態,難道不是情達到一定程度而要尋求解脫的表現?難道不是情的更大的投入、更強的凝聚?
五、六兩句景喚情。遠處幾下鍾聲從雲外傳來,喚起離人對時間概念的意識,填補了空白,恢複了常態,喚起迫近分別、離別在即的實際感受。“度”來“疏鍾”,同時也度來了更真切的惜別情。“泉流’,也是時間在流走,也是人將要離開,“殘葉”的掩映,怎能遏止泉水的流動;怎能阻擋時間的飛逝?
最後兩句人增情。麵對離別的現實,在經受惜情的一番折磨之後,離人想到了別後的自己,將“諸天生暮愁”。“愁”,是此時的惜別之情經過時間過濾後的翻新,是此時的惜別之情於無法忍受、無法解脫時的升華,它是一種新的感情,是一種比惜別的痛苦更深的感情。此詩借助人、景、物三者之間的相互比照、相互浸染、相互影響的錯綜複雜的關係,將惜情由萌生到加重,由淡薄到濃厚,經過有意識到無意識的往複轉化,超越此時到彼時的間隔;形象、真切地傳達出來,具有很強的感染力。
黃省曾
江南曲
旖旎綠楊樓,儂傍秦淮住。
朝朝見潮生,暮暮見潮去。
此詩以一青樓女子的口吻,道出了這類女子獨處時的失落感和怨恨之情。
金陵是六朝時的所謂“金粉”之地,秦淮河畔則又是這個金粉之地中豪富權貴、文人騷客們尋歡作樂的場所,聲色歌舞,紙醉金迷,代代如此。詩沒有直寫青樓女子,僅點明“秦淮”之地,以“旖旎”、“綠楊”略作點綴,便概括了“秦淮”在曆史上特有的脂香粉氣,誘使讀者去想像,去確定抒情主人公,去體味這一青樓女子此時此境的特有情懷。
更能讓人產生聯想的是後兩句,詩意為從早到晚,她都在聽著秦淮河水的潮生潮去。“朝朝”、“暮暮”是互文手法的運用,互文見義,表明這是充塞此女子一天的生活內容,突出了其生活的單調、無聊及憂傷、怨恨。詩人將這種生活稍微一點即擱筆,留給了讀者豐富的聯想內容和廣闊的想像空間。實物之潮,有起有落,有恒有信,非常忠實地在她的樓下來去巡回;而她呢,卻沒有一個守時守信的情人,有的隻是每日走馬章台的匆匆過客、輕薄兒郎。才聽到的甜言蜜語猶在耳,轉瞬便杏如黃鶴不見蹤跡。這些無信無義之徒,真不及有恒有信之潮,可她隻能伴著那些人,以獲生計。潮水,使她生起了深深的失落之感、幽怨之意;潮水,又一回回加劇了她的這番失落和幽怨。這就是“朝朝見潮生,暮暮見潮去”這看似簡單重複的句中的深切含義,是對青樓女子生涯之苦的曲折體察。在這二句前後背景的襯托下,又能令人生發一種多方想像的詩境:青樓女子,達到了整日注目於潮生潮去的生活狀態,該是一種怎樣的心情?如此地打發日子,她能心甘情願、忍受得了嗎?她想不想改變、能有什麼辦法改變這種生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