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3 / 3)

“誰向孤舟憐逐客,白雲相送大江西。”當然,作為一個“逐客”,比一般浪跡天涯的遊子有更多的寂寞感和孤獨感。世態炎涼,人情冷暖,平日接近的親友都疏遠了。現在獨自乘著西行的船,漂泊異地他鄉,成了天地一孤舟了。詩人對此怎不感歎,於是發問道:如今有誰同情他,又有誰來送行呢?詩人站在江邊,望著友人的“孤舟”漸行漸遠。忽然好像發現了什麼,啊,原來那孤帆遠影上空,飄浮著一朵白雲!多情的白雲啊,您代我相送明卿兄一直到大江的西岸吧!“白雲相送大江西”這句詩,堪稱神來之筆,它是飽含著借別之情的抒情筆法,又使人想像到當時詩人目送孤舟遠去之景。筆意灑脫,與上句“孤舟逐客”聯係起來,又傳出一種淒涼之感。

如果從探尋李攀龍的創作方法著眼,在唐代大詩人李白詩中,不難找到類似的表現手法。如李白《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雲:“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其《自雲歌送劉十六歸山》又這樣寫道:“白雲處處長隨君,長隨君,君入楚山裏,雲亦隨君渡湘水。”在李白筆下,明月、清風、白雲都成了傳遞友誼的有情之物了。顯然,李攀龍借鑒了這種手法。而從詩的意境上來看,似更多地借鑒李白《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李攀龍與李白同是在江邊送別友人,李白詩曰:“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李白寫自己佇立江邊,目送友人孤帆隱沒碧空的情景,實際上李攀龍此詩寫的也是此種情景,隻是他不直接寫自己眼巴巴看友人孤舟遠去的情景,而是似乎看到友人孤舟上空的一片白雲,從自雲上做文章了。這裏隱然有“臨摹”李詩的痕跡,卻不是依樣畫葫蘆。

這種“師其意而不師其跡”的表現手法,很有創造性。前人批評李攀龍寫詩“似臨摹帖”,像這樣的“臨摹”有什麼不好呢?

明代前後七子倡“詩必盛唐”之說,前七子領袖李夢陽曾主張要像書法上臨摹古帖那樣摹仿古人的作品,勢必導致藝術上雷同的摹擬風氣。但從詩歌發展史的眼光來看,“七子”的崛起,主要是力矯宋詩末流的以文為詩,以理為詩,並用以對抗當時的台閣體與道學詩,他們要求詩要有“真情”,要求尊重詩的藝術規律,在文學發展史上有一定積極作用。事情往往有利有弊,一味強調“法式”古人,又嚴重影響了他們的創作成就。清代詩評家沈德潛這樣評論李攀龍:“古樂府及五言古體臨摹太過,痕跡宛然。七言律及七言絕句,高華矜貴,脫棄凡庸。去短取長,不存意見,曆下(指李攀龍)之真麵目出矣。七言律已臻高格,未極變態。七言絕句有神無跡,語近情深,故應跨越餘子。”應該承認沈德潛這個評價是中肯的。像上麵這首七絕《於郡城送明卿之江西》,高華開闊而情意深厚,慷慨豪健又纏綿低徊,格調既高,而神情韻味又足,在古今絕句中是十分難得的傑作。

楊繼盛

送徐子與讞獄江南

寥落白雲司半虛,看君此去更何如?西曹月滿幽人榻,南國星隨使者車。

塞雁不堪行斷候,秋風況是葉飛初。秣陵故舊如相問,為道疏狂病未除。

首聯托物寓情,借寫景而敘事,借問天、問雲而問友人:“寥落白雲司半虛,看君此去更何如?”“寥落”:寂寞,冷落。“白雲”,比喻遠行者。唐代詩人張若虛《春江花月夜》中有雲:“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白雲飄去,象征徐中行奉命遠行。“寥落白雲”為寫景狀物,此中雖不言愁而離愁別緒卻在其中。“司”:《說文解字》:“臣司事於外者。”“半虛”:半邊天空。“虛”,天空。“司半虛”,指徐中行奉命赴江南審判定案。此時此刻,詩人身陷圖圄,仰望星空,借“雲”傳語,探問友人:您這次去江南審判定案,該有什麼樣的結局呢?設問中有疑惑,也有希望;有對國家大事的關心,也有對友人前途的考慮;既對江南案情的審判寄予著深深的關切,又對自己案情的發展存在著種種的困惑。顯然,這一聯二句沉厚含蓄,有義生文外之妙。

頷聯巧妙地將直書其事與曲筆暗示結合在一起:“西曹月滿幽人榻,南國星隨使者車。“西曹”:刑部的別稱。此時,徐中行為刑部員外郎。“幽人”:幽居之人。“西曹幽人”指徐中人。“西曹”句用的是虛實相間的手法,寫月滿榻中而實際上是說人去榻空,由皎潔的月光填滿了榻中因人去而留下的空間。“南國。句借物寫人:星隨車移,以物象之動象征使者(徐中行)之動,徐中行動身南下審判定案之事便不言而喻。這一聯二句虛實相間,化直為曲,沉著之中見空靈。

頸聯觸景生情,借物言情:“塞雁不堪行斷候,秋風況是葉飛初。”“行斷一:即“斷行”,意為隔斷行列。庾信《奉和趙王喜雨詩》:“驚烏灑翼度,濕雁斷行來。”秋風蕭瑟,樹葉初飛,木猶如此,人何以堪?睹景傷情,慘然淚下。塞雁南飛,不堪忍受被隔斷行列。雁猶如此,詩人何以忍受與好友南北分離、天各一方呢?此中以“況是”二字,強調詩人最不堪離別的是由於這次離別處在一個特定的時間,這就是秋風起、葉初飛之時。須知“夫秋,刑官也”(歐陽修《秋聲賦》)。古代以天地四時之名命官,掌管刑法的官“司寇”為秋官。秋官主審案與殺戮,而開刀問斬也往往多在秋天。身陷圖圄的楊繼盛也很有可能在“秋風起、葉初飛”之時被嚴嵩之流殺害。在這生離死別之際,詩人以“況是”加倍地強調“不堪”忍受的離愁別緒。這一聯二句用景物作襯墊,抒情委婉,曲盡其妙。

尾聯坦露胸襟,大膽言誌:“秣陵故舊如相同,為道疏狂病未除。”“秣陵”:古縣名,治所曾在今南京市。這裏指南京。楊繼盛曾任南京吏部主事,因此有“秣陵故舊”。“疏狂”,指狂放不羈的性格。“疏狂病未除”,直露詩人不畏權奸,堅持鬥爭,至死不渝的信念。當嚴嵩、嚴世蕃父子肆意弄權、飛揚跋扈之時,楊繼盛仗義執言,上疏彈劾嚴嵩“十罪”、“五奸”。嚴嵩惱羞成怒,蓄意報複,欲置死地而後快。先將楊繼盛投入大牢,重刑拷打。據《明史·楊繼盛傳》說:“初,繼盛之將杖也,或遺之蚺蛇(蟒蛇)膽。卻之曰:‘椒山自有膽,何蚺蛇為!’椒山,繼盛別號也。及入獄,創甚。夜半而蘇,碎瓷碗,手割腐肉。肉盡,筋掛膜,複手截去。獄卒執燈顫欲墜,繼盛意氣自如。”楊繼盛在監獄中與嚴嵩之流鬥爭到生命的最後時刻,臨刑時還賦詩曰:“浩氣還太虛,丹心照千古。生平未報國,留作忠魂補。”這可與“疏狂病未除”相互映照,映出了詩人的一片丹心,也噴吐出詩人對權奸的一腔怨憤。尾聯與唐代詩人王昌齡《芙蓉樓送辛漸》中的“洛陽親人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一樣,都是送別詩中對友人的叮嚀之辭,也都是流水對,句法與口吻也大致相似。但楊詩是借鑒,而非剽竊,是“舊瓶裝新酒”,既是送別友人時的叮嚀,更是聲討權奸嚴嵩之流的檄文,宛轉之中更見道勁,敘寫朋友柔情之中更見陽剛之美。

吳國倫

過七盤嶺

驅馬度層嶺,馬鳴知轗軻。

欲舒千裏足,其奈七盤何?

七盤嶺在今陝西省寧強縣與四川省廣元縣的交界處,是由陝入川的門戶,其地有七盤關,崇山峻嶺,雄關險隘。首聯即寫驅馬度嶺,一個“層”字點出了層巒疊嶂的險峻山勢,由馬鳴而知山路的坎坷,則以馬的不堪勞頓襯托出路途的曲折崎嶇。次聯則承前而發抒感慨。“千裏足”指的是馬,由千裏馬之稱生發出來。駿馬想撒開四蹄,奔騰疾馳,無奈七盤嶺橫亙於前,峰巒起伏,山路盤旋,隻能艱難行進子危途之上。首聯人馬兼寫,一個“驅”字點出騎者的存在,“度”是人馬共越山嶺,“知”是人的感知,也未始不是馬的感受。至次聯則成人馬雙關,“欲舒”是從馬的角度來寫的,因而這裏從字麵上看是馬的感慨,或是詩人所設想、模擬的馬的心情,但同時也可理解為騎者的感歎,進而更成為對人生的象征。“欲舒”和“其奈”之間有一巨大的轉跌,前者表現出詩人的遠大抱負,後者則流露出他麵對嚴酷黑暗的政治現實而無可奈何的迷茫心境。全詩在馬和人的交互錯綜中揭示出深刻的人生感慨,語簡而意骸。

前人多指出五言絕句起自古樂府,於古詩為近,而非截律詩而成,故多強調它的高古渾成。胡應麟《詩藪》指出:“五言絕尚真切,質多勝文;七言絕尚高華,文多勝質。五言絕昉於兩漢,七言絕起自六朝,源流迥別,體製自殊。”作為“後七子”之一的吳氏與胡氏是同時代人,他們之重視格調是靈犀相通的。吳氏此詩與唐絕中那種風華流美、情韻搖曳的作品異調,而是脫去景語,直抒胸臆,造語質樸,不假藻飾,顯然是追求一種質樸高古的格調·清人冒春榮的《葚原詩說》將五言絕分為兩種,一種是“言止意不盡,深得味外之味,此從五言律來,故為正格’;一種是“意盡言止,則突然而起,斬然而住,中間更無委曲,此樂府之遺音,故為變調”。他概括的特征是否正確、全麵姑且勿論,這一分析卻有助於我們把握此詩的風格。《詩藪》中對所謂漢魏高格曾讚揚備至,如“漢人直寫胸臆,斷削無施”;“質而不俚,淺而能深,近而能遠,天下至文靡以過之”。雖然不能說這首小詩就已達到了這種高格,但無疑作者是在向這種格調靠攏的,這反映出他在詩歌創作上的美學追求,也是王世貞為代表的“格調說”在詩歌創作上的體現。

徐渭

海上曲

暇日棄籌策,卒卒相束手。四疆險何限,但阻孤城守。曠野獨非民?棄之如棄草!城市有一夫,誰不如木偶?長立睥睨間,盡日不得溲。朝餐雪沒脛,夜臥風吹肘。彼亦何人斯,炙肉方進酒。

前六句批評紹興府官員平日毫無應敵準備(倭亂已經發生好幾年了),事到危急,便束手無策。在紹興周圍,多山陵河流,有險可據。然而官員們卻隻知死守一座孤城。進而斥責道:鄉野中居住的,難道不是國家的人民,可以像草芥一般棄而不顧?接著六句寫守城民眾的情況:城中市民,無不被征調來守城,如木偶般呆立著。在官吏的監視下,連上廁所都不得自由。風餐露宿,正逢雪天,受盡寒苦。最後兩句用極鄙夷的口吻責問道:那是些什麼人啊,烤著肉,喝著酒,美滋滋地好不快活!

僅從字麵上看,這首詩批評官員的無能、腐敗,已經很尖銳。把鄉村民眾被棄如草、城市民眾冒寒守城與官員們享受作樂的情形對比來寫,已經取得了很強的效果。但徐渭詩的那種刁悍,還不在這裏。他將撒尿(“溲”)和喝酒兩樁事連在一起寫,像疊現的影象,雖不加說明,卻已造成暗示和聯想,才是真正的刻薄!前麵所說的意思,還是冷靜的批判;後一種手法,已滲透了內心的厭惡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