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1 / 3)

第8章

梁辰魚

屈原廟

寒雲掩映廟堂門,旅客秋來薦水蘩。

山鬼暗吹青殿火,靈兒晝舞白霓旖。

龍輿已逐峰頭夢,魚腹空埋水底魂。

斑竹叢叢雜芳杜,鷓鴣飛處欲黃昏。

屈原廟,又名屈子廟,始建於漢代,在今湖南省汨羅縣玉笥山上。詩從步入廟堂寫起:“寒雲掩映廟堂門,旅客秋來薦水蘩。”寒雲掩映,不僅顯示“秋來”,也顯示和烘托出廟堂氣氛的森肅,瞻仰者心緒的悲涼。水蘩,即白蒿,可食,古代用為祭品。薦,進獻。這是寫詩人走進廟堂後,在屈原的神像前,供上祭品拜祭,以表達深深的敬意。

頷聯“山鬼暗吹青殿火,靈兒晝舞白霓旛”,寫廟堂內所見:那幽暗的殿前,油燈、香火,青光閃爍;那古老的壁畫,山鬼、靈兒,吹火舞旛。山鬼、靈兒,都是屈原作品中所描繪的民間傳說中山神、仙靈的形象,她們或“被薜荔兮帶女羅”、“既含睇兮又宜笑”,或“荷衣兮蕙帶”、“乘回風兮載雲旗”(見。《九歌》的《山鬼》、《少司命》)。如今,這些可愛的精靈,在壁畫中栩栩如生,有的仿佛暗地守護著殿前香火,有的高舉著白霓似的旖旗,充當殿前衛士。她們日日夜夜陪伴著偉大的詩人,使他“聊逍遙兮容與”(《九歌·湘夫人》),靈魂得到慰藉。這兩句通過場景描寫,渲染突出了屈原的形象,顯示出屈原在後世人心目中的崇高地位。

詩人麵對廟堂,浮想聯翩,不勝感慨,寫出頸聯二句:“龍輿已逐峰頭夢,魚腹空埋水底魂。”峰頭夢,指楚懷王夢與巫山神女在陽台幽會之事(見宋玉《高唐賦》)。此句是說,君王的車駕(龍輿)已隨巫山神女遠逝不複返了。這是對荒淫無道以致身亡國滅的楚懷王的辛辣諷刺。下句慨歎屈原投水自盡。“魚腹空埋”,一個“空”字,包含著對屈原大業未竟、理想成空的深深惋惜;同時也揭示出,在昏庸黑暗的統治下,縱使誌士仁人盡忠竭智,到頭來也一切成空,落得可悲結局。這一聯,一褒一貶,愛憎強烈,是全詩的主旨所在。詩人生活在君庸臣昏、閹黨當政、正人遭難、國勢岌岌可危的明末時代,他詛咒懷王,歌頌屈原,恐怕是與時事有關吧?這是很值得玩味的。

詩的尾聯描寫屈原廟周圍的景色:那淚痕滿麵的叢叢斑竹,對著香草杜蘅低泣;那動人哀思的深山鷓鴣,對著黃昏落日悲啼……這一切,譜成了一曲幽怨無盡的哀歌,詩人吊古之深情,憂時的憤慨,都寄托於其中了。這樣的結尾,給人留下無盡的情思和想像。這首詩從進廟寫到出廟,情隨境轉,步步深入,起承轉合,井然有序,可見詩人用筆的嫻熟。詩中景切意圓,言近旨遠;最後以景結情,情蓄景中,意含墨外,格力尤高。

宗臣

登雲門諸山

山頭月白雲英英,千峰倒插千江明。手把芙蓉步石壁,蒼翠亂射猿鳥驚。

誰知雲外吹紫笙,欲來不來空複情。天風吹我佩蕭颯,恍疑身在昆侖行。

首句寫山頂之景,一輪皎潔的明月掛在山頭,周圍繚繞著簇簇玄雲,“英英一形容雲興湧堆積之貌。攀月吻雲的山峰之高聳,射雲瀉山的月光之清輝,遮山烘月的雲霧之漂浮,三者融彙成一個幽靜而朦朧的境界,同時也表萌登山的時間是在夜晚。然而,登山初始,人在山中,又豈能見到山頭景色!如此起筆,突兀得不免有點怪。若謂是寫山外遠望所見,下句接寫山中近觀,則又平常得很。觀次句“千峰倒插千江明”,可以想見詩人聾山中蜿蜒登涉,江水曲繞,千回百轉,每翻梁越岡,輒見一條江水,仿佛山中有千江之多,江水澄清清澈,晶瑩明亮,倒映出峰峰巒巒。“千峰”正扣題中“諸山”,千峰插水,好似一個倒懸的天地盆景,極其秀麗,而且“插”字與純屬被動之態的映字相比,更使這一山水映輝顯得富有生氣活力。那傍依山峰的明月,簇塑山峰的雲霧,原來也都是倒掛、倒浮於千江之明中,山、水、雲、月,構成一幅完整而幽諧的水墨畫。這樣讀來,才覺得平中有奇,奇而不怪,自然生趣,味之饒有情韻。

詩人江邊觀賞之後,接著攀高登險,故三、四句集中寫題中的“登”字。“芙蓉”,此處非指水中的荷花,而是長滿山中的木本植物,其性耐寒,故有拒霜之名。“蒼翠”寫出它的本色,這裏是以顏色代指事物本身,同時也描繪遍野芙蓉、滿目蒼翠的雲門山色。拉緊芙蓉樹枝才能在陡峭如壁的山石上步步攀登,可見山勢的險峻。“亂射”兩字傳神地狀出手一鬆開,被拉緊的樹枝迅速反射彈回,左右顫動,亂打身旁的枝葉,激起林中一片嘈響的情景:故驚動了棲睡的猿鳥。烏獸之驚正反襯出山中的幽靜,頗有“鳥鳴山更幽”的韻致。

登山越險越有趣,越幽越生情,登上山頂,此情此趣又該是如何呢?五、六句並不直接描述,而是虛宕一筆,寫雲外笙樂。“雲外”應首句,表明已至山頂,兼暗點山名“雲門”。山為入雲之門,登上山頂,即身在雲中,忽又聽到雲外紫笙之音,更有飄飄欲仙之感。“紫笙”本指仙樂,此處實寫山高風勁,風吹入岩穴石孔發出聲響,那悅耳的“天籟”之音若斷若續、欲來不來,真似雲外仙樂縹緲恍惚。它不僅渲染出高山之巔幽靜神秘的趣意,也表露了詩人身入雲門,心想雲外的情致。遊覽山水而入此境界,也是一大審美享受。

結尾兩句即抒發了這種如遊仙境的登山快感。“蕭颯”,即蕭瑟,像秋風之聲,宗臣登遊雲門諸山或在秋季。山頂秋風似從天外吹來,力大勁強,吹在衣佩上發出蕭颯之聲,詩人迎立受風,暢快淋漓到了竟恍惚以為身處昆侖仙境的地步。傳說中昆侖山八麵生風,故作者有此聯想,且也順前兩句心想雲外,飄飄欲仙的感受而來,將登山的情趣推至更高一峰。本詩雖為登臨遊覽之作,卻不刻意摹山範水,而是借狀形寫景表現登山者一路觀賞山水自然美而體驗到的情趣,反過來也以主觀情趣折射客體之美,故而與一般的融情入景,借景抒情又有不同。全詩扣題而不死於題下,筆法變化臻妙,前四句以實筆寫山之實景,後四句以虛筆寫風之虛致。實以虛染,山空靈,詩也空靈;虛有實墊,風真切,情也真切。因此讀來,形不碎,景不繁,趣有味,情有韻,四者互融映輝而神全。宗臣為“後七子”之一,詩學李白,雖意境未深,但也不失俊逸婉秀,吐屬風流,這首七古寫得流轉自如,氣韻完足,可見其不愧作手。

王世貞

登太白樓

昔聞李供奉,長嘯獨登樓。

此地一垂顧,高名百代留。

白雲海色曙,明月天門秋。

欲覓重來者,潺諼濟水流。

此時王世貞與李攀龍主盟文壇,名重天下。今日登太白樓,追尋前朝天才詩人的足跡,心中有多少感想。所以,詩的一開頭就寫當年李白登樓情景:“昔聞李供奉,長嘯獨登樓。”不稱“李太白”,而稱“李供奉”,稱李白剛剛去職的官銜,這就巧妙地交代了李白登樓的時間和背景,李白到山東任城,是在任翰林供奉之後,並說明他雖然被“賜金放還”,卻滿不在乎,照樣地縱情詩酒,放浪山水之間。“長嘯獨登樓”,“長嘯”是魏晉時代阮籍嵇康的名士風度,撮口發出悠長清越的聲音。這個細節描寫,突出了李白的瀟灑風神。一個“獨”字,更寫出其超逸不群和“眼高四海空無人”的氣概。

“此地一垂顧,高名百代留。”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這座本來不為人注意的濟寧南城小樓,一經大詩人“垂顧”,從此百代留名了。這裏流露了王世貞景慕、緬懷李白之情,在無限景慕中,也隱隱蘊蓄著作者追蹤比附之意。《明史·王世貞傳》說:“世貞與李攀龍狎主文盟,攀龍歿,獨操柄二十年。才最高,地望最顯,聲華意氣,籠盍海內。一時士大夫及山人詞客衲子羽流,莫不奔走門下,片言褒賞,聲價驟起。”儼然一代文宗的王世貞此時想的是:當年李太白垂顧此地,百代留名,我王世貞如今也來步他的後塵了。明裏是頌揚前賢,暗裏寄寓著個人的抱負,細心的讀者自然心領意會。

“白雲海色曙,明月天門秋。”王世貞寫自己登樓望斷天涯的情景。可是詩人筆下之景,並非全是濟寧城樓即目所見,而更多的是作者心中想像的一種海闊天高的境界。此時登上太白樓的王世貞思接千載,多麼想與才華蓋世的李太白精神上千古相接。於是,他也像李白那樣,運用充滿神奇幻想的浪漫主義筆法表現自己對這位天才詩人的神往。李白《登太白峰》雲:“太白與我語,為我開天關。願乘冷風去,直出浮雲間。”王世貞在登臨憑吊之際,也似乎進入李白寫的那種幻覺境界:仰望海天,明月當空,曙光艨朧,仿佛自己也聽到詩仙李白的召喚,即將淩虛乘風而去,進入天界之門,去與他“相期邈雲漢”了。

當他猛然從幻境中清醒過來時,又從天上跌落塵寰,不禁產生一種失落感。“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複返,白雲千載空悠悠!”他感歎像李白這樣的天才多少年才出一個,酒樓啊酒樓,自李白光臨之後,還會有像他這樣的人再來登臨,使酒樓重新蓬壁生輝麼?“欲覓重來者,潺諼濟水流。”他心潮澎湃,望著東流入海的濟水出神:那滔滔江水啊,洪波湧起,後浪逐前浪,一浪高一浪。“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人類發展史,文學發展史,不也是這樣麼!他那無限感喟的神情中,大有“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幾百年”之慨!這首《登太白樓》寫作上一個顯著的特色,把李白當年登樓和自己今日登樓捏合到一起寫,明寫太白,暗寫自己,寫得極有才情,極富個性,表現了王世貞敢於與李白攀比的雄心、氣魄。李贄稱王世貞“少年跌宕,……氣籠百代,意不可一世。(《藏書》卷二十六)。王世貞這種個性,在這首詩中表現得很突出。這首詩寫得也像李白,海闊天空,氣豪調古,頗得李白詩歌的神韻。

李贄

暮秋村居即事

紫蟹黃雞饞殺儂,醉來頭腦任冬烘。

農家別有農家語,不在詩書禮樂中。

首二句寫衣家盛情待客,作者所過的這家,特意留賓,餐桌上不僅設有村醪,而且菜品也是農家視為珍貴的食物。“紫蟹黃雞”,都是本地風光,不待外求。暮秋時節,河蟹正肥,子雞鮮美,口腹鮮腴,使作者不禁有“饞殺儂”之感。在江南農村雞豚鵝鴨,家家皆有飼養,魚肥蟹籪,當秋熟之時,也是村村皆有,每當深秋的夜晚,河邊田頭,籠燈捕蟹,更為農家習見之事。因此,好客的農家,以“紫蟹黃雞”享客,使客人嚐到田家的美味,也並不稀奇,但對客人來說,無疑是心滿意足的了。陸遊《遊西山村》詩說:“莫笑農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這裏不僅有雞,而且有鮮美的河蟹,可見主人待客情誼之濃了。“和露折黃花,帶霜烹紫蟹,煮酒燒紅葉”(馬致遠套曲《夜行船·秋思》),當年的文人學士,曾醉心於持螯賞菊,其樂趣也不過如此而已。次句“醉來頭腦任冬烘”,是說:主人勸客飲酒,客人也無拘無束,滿斟互酌,這時可以閑話桑麻,談談一年收成的情景,談談兒婚女嫁,乃至豆棚瓜架,雞塒鴨舍,菜畦苗圃,不覺都成為談話的資料。秋收已畢,冬作方興,田賦已交,吏不到門,官不相擾,那些在功名富貴場中互相角逐、互相吹捧,以至爾詐我虞的事情,顯然,在這裏都成為塵埃、野馬全不在話下了。此時酣然醉飽,怡然相得,說是頭腦一任“冬烘”(冬烘:意謂迂腐俚俗、糊塗),其實並不冬烘,不過是在名韁利鎖被掙脫之後,一任天真罷了。這頭腦中過去屬於文人學士的那些渣渣滓滓,此刻都不複存在,看起來倒像是被清洗了似的,使人產生歸真返樸的樂趣,一切機心物慮化為烏有,因此“醉來頭腦任冬烘”,確實是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