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3 / 3)

這首詩前六句本要寫自己被親朋冷落、孤貧無助,卻寫清風“相親”,綠酒“似故人”,“竹為鄰”,以揚寫抑,正意旁說,清風之不厭貧,見出人之厭貧愛富;綠酒似故人,見出舊人之寡情;“竹為鄰”見出親朋的疏遠冷落,語不言人而意在寫人。詩人並把這種人生感慨放在新春之時,正是親戚走動、朋友聚會的時令,突出“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的澆薄人情。

馬湘蘭

奉和諸社長小園看牡丹枉贈之作(選一)

春風簾幕賽花神,別後相思入夢頻。

樓閣新成花欲語,夢中誰是畫眉人?

詩是和詩社社長看牡丹花相贈所作,雖是尋常題材,卻寄托深意,身世之感充盈楮墨,讀之令人良用慨然。詩的首句,寫看牡丹花的場合。賽神,是古時對還願酬神儀式的稱呼,清鄭珍認為“賽”字漢以前作“塞”,六朝時才從貝作“賽”。唐白居易《春村》詩雲:“黃昏林下路,鼓笛賽神歸”,可見賽神在古代早具有一定的娛樂性質。“賽花神”當然是指酬迎花神的活動,因牡丹花有花王之稱(宋李格非《洛陽名園記’:“洛中花甚多種,而獨名牡丹日花王。”),所以這花神便似乎就是牡丹之神了。春暖花開,正是愛情萌動的佳時,所以第二句便要說到“相思”。“別後”,自可有二種理解:明是牡丹謝後,暗是戀人去後。故而頻頻入夢的思念也具有雙重含義:既是思念牡丹更是思念戀人,“春風”句不妨認為是一種“興”。第三句又與第一句相綰合,“樓閣新成”見出賽花神的目的不光是應時,也有慶賀花神閣落成的意義。“花欲語”的“花”在此雖仍是牡丹,卻已是詩人的自況,古代流落風塵的女子,常有煙花之目,所以“花”的意象在一定語境中總會使人聯想到妓女。末句以問句作結,含意淒婉,與首句“春風簾幕賽花神”的明快適成對比,充分凸現出詩人自歎時乖命蹇,難得真情相待的苦澀心境。“畫眉人”指漢代的名臣張敞,他在家為妻子畫眉的故事向來是一大佳話。但女詩人連夢中都難以遇到這樣識趣知心的“畫眉人”,隻能托花寄語,聊抒一種愛的饑渴之情。聯想到第二句的“別後相思”,可以說與牡丹別後之相思是實寫,而與戀人別後之相思似乎隻是詩人的幻想,這豈不更令人悲慨。

湯顯祖

七夕醉答君東二首(其二)

玉茗堂開春翠屏,新詞傳唱《牡丹亭》。

傷心拍遍無人會,自掐檀痕教小伶。



玉茗堂是湯顯祖歸隱後購置的新居,從錢謙益的描述看,玉茗堂的內外環境不怎麼好,但詩人卻對自己的居所情有獨鍾,在他看來,玉茗堂周遭綠樹環繞,宛如一道道翡翠的屏風,盡管是在秋天,他仍覺得春意融融,景色宜人。也許,這是由於詩人擺脫了官場的束縛,心情特別舒暢的緣故吧。這一年裏,另一件使詩人興奮不已的事情是,他所創作的《牡丹亭》受到社會各界人士的熱烈歡迎,盛況空前,據記載:“《牡丹亭夢》一出,家傳戶誦,幾令《西廂》減價。”(沈德符《顧曲雜言》)因此,起首兩句,一寫玉茗堂,一寫《牡丹亭》,是詩人引為得意的兩件大事,盡管詩人晚年生活十分不如意,但此時此刻,卻陶醉在成功的喜悅之中。

這首詩的後兩句含義較複雜。第三句“傷心拍遍無人會”是感慨知音難求,詩人心事浩茫,用手一遍又一遍地拍打著欄杆,卻沒有人理解。第四句則寫詩人在感歎之餘,隻好親自手執檀板,敲打著節拍,教小演員們排戲。“自掐檀痕”是說由於反複排練,檀板握得久了,手掌心上都掐出了深深的痕跡。為什麼詩人要感歎知音難求?為什麼他要親自參加《牡丹亭》的排練工作?其中有一個十分重要的原因,便是他與當時另一位著名戲曲家沈璟之間的意見分歧。湯顯祖重視“曲意”,為了求得佳句,往往突破曲律的束縛。沈璟則強調演唱效果,認為唱詞必須“合律依腔”。沈璟有不少追隨者,因此,《牡丹亭》在各地排練時,常常受到刪改,結果使原作的神韻大受損害。湯顯祖在《與宜伶羅章二書》中就曾談到此事:“雖是增減一、二字以便俗唱,卻與我原做的意趣大不同了。”可見,盡管《牡丹亭》問世後大受歡迎,但真正的知音卻並不多,“人知其樂,不知其悲”(玉茗堂尺牘之五·答李乃始),這就難怪詩人要親自上場指導演員排練了。

新居玉茗堂春意融融,新作《牡丹亭》膾炙人口,雖然有些小小的不如意,但手執檀板,輕歌曼舞,卻也算得上風流瀟灑了,這就是詩人為我們展示的一幅隱居安樂圖。不過,如果我們對這首詩的後半段細加玩味的話,卻會發現,在這灑脫的表象後麵,隱藏著的卻是一顆憂傷的心。“傷心拍遍無人會,語出辛棄疾《水龍吟》:“江南遊子,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辛棄疾是南宋著名愛國詞人,空有一腔熱血,始終不為朝廷所用,晚年閑居,隻得寄情山水,以詩詞自娛。湯顯祖生活的年代與辛棄疾不同,但思想上卻有不少相似點。在自述詩《三十七》中,他曾對自己青年時代的抱負作過如下描述:“曆落在世事,慷慨趨王術。神州雖大局,數著亦可畢。”可見,他在政治上的參與感是十分強烈的,同時,也自視甚高,認為世事如棋,數著可了,結果卻大碰其釘子,不得不選擇歸隱一途。因此,在酒酣耳熱之際,詩人突然想起辛棄疾,並把他的詞句溶入自己的詩中,也就不足為怪了。錢謙益在《列朝詩集小傳》中曾說,湯顯祖“一發不中,窮老蹭蹬……胸中塊壘,陶寫未盡,則發而為詞曲”,確實是很有道理的。如果改從這個角度來看,那麼,結句“自掐檀痕教小伶”看似灑脫,實質上,卻又多少帶有幾分無奈和自嘲的意味了。

徐熥

郵亭殘花

征途微雨動春寒,片片飛花馬上殘。

試問亭前來往客,幾人花在故園看?

暮春時節,詩人騎馬行進在漫漫長途。是赴考,還是謀職?並來說明,隻知途中走了不止一二日,心情也多少有些無奈。一路飄灑著細細的雨,那雨如柔長的遊絲,也如悠悠的愁緒,令人感覺得陣陣寒意,又令人體味到心底裏莫名的淒涼。說是為了什麼吧,卻說不明白,隻是有一種傷感,浮動著,彌漫著。

途中常見的,是各色的花兒,或一叢叢開在人家籬邊,或一簇簇開在河旁的樹端,也有孤零零同那野草生長在山坡上。多已憔悴,因了風吹雨打,花瓣散落,一片一片,輕輕地飛起,又輕輕地落下,沾著水,沾著泥,鋪在了地上。那景致也美,卻美得教人傷心。不免想起自家庭院中的花,行前正開得爛漫,如今該也是凋落待盡?月下曾對花獨酌,黃昏曾引朋招友,賞花題詩,想起來,竟是迷惘如夢。便這麼一路走,一路遐想。

於是來到驛站(郵亭),見了不少人,有的剛投宿,有的準備出發,也有的正休息著。彼此陌路,也沒有多少話可說,隻是各人忙各人的。真是,在人群間,寂寞得比獨自一人時還甚。無聊賴地張望,見驛站旁也有凋殘的花兒。再看那些人們,也都是忙忙碌碌於長途之中,隔絕了故園。進而想,人生在世,誰能免於奔波?悠閑自在的日子,總是難得……。

姚少娥

竹枝詞(二首)

賣酒家臨煙水濱,酒旗掛出樹頭春。

當壚十五半遮麵,一勺清泉能醉人。

燕晴花暖春色饒,遊情欲醉魂欲銷。

紅衣突展綠陰畔,接袖紛紛度小橋。

第一首展現的是一幅當壚沽酒圖。人物是詩人注意的中心,描寫的重點。但一二句故意繞開人物,從容運筆,先從環境寫起。“賣酒家臨煙水濱”,首先確定酒家的大方位是坐落在煙水迷離的西湖之濱;“酒旗掛出樹頭春”,接著指明酒家的特征,在綠樹高處挑著一方酒招,那就是酒家的門口了。以上寫景,距離自遠而近,視野由大而小,一為全景,一為近景。對酒家女的環境描寫,至此能事已盡,以下便轉而描寫人物。第三句中“當壚”的“當”是對著的意思,“壚”是放置酒壇的土墩子。“當壚”指賣酒。這句用大特寫,鏡頭直對著酒壇邊年方十五的賣酒少女。但這少女並不正麵亮相,而是害羞地“半遮麵”,側著身子。西漢時,司馬相如與卓文君在臨邛賣酒,司馬相如著犢鼻褲打雜,卓文君當壚賣酒(見《史記·司馬相如列傳》)。其時卓文君已是二婚,夫唱婦隨,早已脫去少女的羞澀之態。如果說,卓文君已是一覽無餘,那麼,這情竇未開的“十五”少女,這羞人答答的“半遮麵”,“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曹植《洛神賦》),愈不真切就愈能引動人的遐想。本詩的作者姚少娥盡管也是一位女性,也不能不被少女的這份嬌羞和含而不露的美色所感動,所傾倒,不由自主地唱出了滿含感情的末一句“一勺清泉能醉人”。“一勺清泉”真“能醉人”麼?其實並不。但因為是那位美色足以醉人的少女舀出,水不醉人而飲者也難免會自醉了。

此詩一二句平平而起,但很有章法,見出功力。第三句欲說還休,吞吐不盡。結句乘流而下,語意誇張,雖違背物理,卻深合人情,且有反撥上句的作用——由清泉之能醉人,就愈見此當壚少女的美豔有何等動人的力量了。《玉鏡陽秋》評三四句為“直是妙絕”,並非過譽之辭。

第二首展現的是一幅仕女遊春圖。上一幅明淨可愛,這一幅則活潑可喜。前兩句寫春天的景色與春遊的感受,用筆簡練。首句中的“燕晴花暖”分寫空中與地上,晴空如洗,燕子呢喃,舂陽溫暖,百花爭豔。“春色饒”的“饒”字是多、盛的意思。“春色饒”是對“燕晴花暖”之景的拓展,也是詩人由衷的讚歎。次句即從這三字翻出。“遊情欲醉魂欲銷”,用“醉”字與“銷”字極寫無邊春色搖蕩性靈的力量。

遊人本已沉醉於春色難以自持了,誰知眼前忽然出現了更為動人的一幕:“紅衣突展綠陰畔,接袖紛紛度小橋。”綠樹邊上突然閃出一群紅衣女郎,一個個手攜著手,逶迤地正從小橋上經過。“突展”的“突”字說明眼前景象出現之迅速,因而給人的印象也就更為強烈,更富於刺激性。這兩句的精彩在於巧用映襯的手法,以綠樹襯出紅衣,以紅衣反映綠樹,大紅大綠,色彩鮮豔。與此同時,對人的描寫,運用借代的手法,以“紅衣”借指穿紅衣的女郎,以“接袖。表示攜手,隻寫部分不寫全人,隻寫衣著不寫形體,從而給讀者留下了想像的廣闊空間。富於動作性,也增強了這兩句詩的動人力量,不僅“突展’使畫麵在轉瞬之間充滿紅情綠意,而且“接袖”、“紛紛。、“度小橋”七字中也包含有許多有著詩情畫意的動作,形成極為歡快活潑的氣氛,在形象之外仿佛還能聽到飄散著的歡聲笑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