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王象春
書項王廟壁
三章既沛秦川雨，入關又縱阿房炬，漢王真龍項王虎。玉玦三提王不語，鼎上杯羹棄翁姥，項王真龍漢王鼠。垓下美人泣楚歌，定陶美人泣楚舞，真龍亦鼠虎亦鼠。
楚漢之爭，項羽以蓋世英雄兵敗烏江，自刎垓下，而劉邦終以一無賴小兒奪取天下，對此後人多有議論，而於項羽則更多惋惜之情，杜牧《題烏江亭》認為項羽應聽從亭長的建議，“包羞忍恥”以期“卷土重來”。王安石則把項羽兵敗的原因歸結到範增身上，《範增》詩中指責範增不知引導項羽爭取民心。李清照更是從當時的形勢出發，極力推崇項羽不肯苟全性命的英雄本色。詠史貴在“出己意’(吳喬《圍爐詩話》)王象春麵對烏江這片勾人心魄的古戰場，霸氣縈繞的項王廟，奇論突發，不為前人之見所縛，對劉邦、項羽這兩個叱吒風雲的人物作了嶄新的評價。不管是成王成帝的劉邦，還是“人傑”“鬼雄”的項羽都在他筆下呼喚出了新的色彩。
立論要有根據，詩人截取了劉邦、項羽一生中最能體現他們個性、最能引觸讀者生發曆史感慨的事件，從人物的表現中剖析他們的功德、才能。
詩每三句一層，第一句，“三章”，指劉邦進兵秦川，攻入鹹陽，與威陽父老約法三章：“殺人者死，傷及盜抵罪。”(《史記·高祖本紀》)秦川，指陝西、甘肅秦嶺以北的平原地帶。沛，水多，沐浴意。這一句是說劉邦進入鹹陽，廢除秦朝苛政，和百姓約法三章，軍士不能騷擾百姓，秦川人民如久旱逢雨。第二句“阿房炬”，阿房，即阿房宮，秦宮室。公元前二。六年，“項羽引兵西屠鹹陽，殺秦降王子嬰，燒秦宮室，火三月不滅，收其貨寶婦女而東。”(《史記·項羽本紀》)劉、項同入成陽，但所作所為截然相反，由此看來“漢王真龍項王虎”。古人常以龍、虎、狗、鼠比喻人的才能，《世說新語·品藻四》：“諸葛瑾弟亮及從弟誕並有盛名，各在一國，於時以為‘蜀得其龍，吳得其虎，魏得其狗’。”這裏的龍、虎、狗均是褒義，用以區別才具的等級。由西入鹹陽一事看，劉邦的政治韜略的確高出項羽一籌，項羽充其量是一虎而已。以“龍”虎”比喻劉、項的才能，抓住了特征，形象準確，如見其人。龍騰雲駕霧，可屈可伸，能隱能顯，這些也都是劉邦的政治才能，而虎雖張牙舞爪，為獸中之王，才能卻不過“一撲、一掀、一剪，三般提不著時，氣性自沒了一半，”(《水滸傳》二十二回)正如項羽不過是“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的一匹勇夫。這一層評論劉、項才具，有褒有貶，先將項羽一抑。
中間三句是第二層。第一句“玉玦”，佩玉。這一句說項羽在鴻門宴請劉邦，謀臣範增欲殺劉邦，“數目項王，舉所佩玉塊以示者三，項王默然不應。”第二句寫楚漢兩軍對峙廣武(今河南滎陽東北廣武山上)，隻隔一澗，項羽虜劉邦父為人質，將其置高俎之上，告漢王曰：“今不急下，吾烹太公。”漢王曰“吾與項羽俱北麵受命懷王，曰‘約為兄弟’，吾翁即而翁，必欲烹而翁，則幸分我一杯羹。”從圖王圖霸的角度看，鴻門宴上項羽不殺劉邦，算不上高明，故範增稱他為“豎子”，劉邦為了霸業，拋棄父母也算不上失策，但詩人這一次轉換了議論的角度，著眼於信義人情，從人的血性、情感、人格上看其高下。鴻門宴上，項羽不殺劉邦，認為劉邦“先破關中而有大功，殺之不義，”可見項羽不僅是一披堅執銳的英雄，也是一個講究信義的義士；項羽不殺劉邦，還因為他相信了劉邦的巧言表白，低三下四的奉承，表現了這個人政治上的單純和人品的質直。而劉邦則正好相反，麵對父親被高置肉俎，即將被烹的事實，不但沒有怒發衝冠，出兵來救，反而嘻謔調侃，還要分吃一杯羹，無情無義的無賴嘴臉千古如新。項羽為了信義可置個人王霸之業不顧，而劉邦則為了逃避決鬥，竟要分享父肉，真乃禽獸不如。故詩人斬釘截鐵地下了結論：“項王真龍漢王鼠。”從人的角度看，項羽為人中之龍，他起於隴畝，三年而滅秦，分割天下，自號“霸王”，為人血氣方剛，個性鮮明，生為人傑，死亦鬼雄。和項羽相較，劉邦遇危而無勇，臨辱而愈卑，見父危而不救，隻是人中之鼠。此三句，對項羽由抑而揚，對劉邦則一貶到底。
最後一層第一句：“垓下美人泣楚歌，”寫項羽兵困垓下，四麵楚歌，哀歎大勢已去，遂與美人虞姬悲歌泣別，虞姬以歌相和。第二句“定陶美人泣楚舞”，劉邦的寵姬戚夫人是山東定陶人，故稱“定陶美人”。劉邦曾有意立戚夫人所生子如意為嗣君，後來太子劉盈得張良之謀，羽翼已成，劉邦無可奈何，隻能在戚夫人泣訴時，敷衍她說“為我楚舞，吾為汝楚歌”(《史記·留候世家》)，以二人的歌舞相和，聊表寵愛之意。但後來太子即位，戚夫人與如意均被呂後害死。一個是成者為王，一個是敗者為寇，但在不能保護心愛的美人這一點上，劉、項卻何其相似乃爾。拔山扛鼎的“虎”也罷，“豁達大度”的“龍”也罷，末路都是與女子相對泣淚，全無丈夫氣概，隻值得“鼠”的惡諡——首鼠兩端，不能決斷(劉)或不能了斷(項)。如果說，前六句的評價，僅是出語之奇，未能於史實上翻出新意；那麼，這最後三句的立論，更是佳作中的精華，不但語奇意奇，而且獨具隻眼，在成敗殊途的兩雄中窺到了共同之點，將常見的史實比並觀之而推出新意，真是發前人之所未發、見前人所未見。
徐安生
題風雨竹
夏日渾忘酷暑，堪愛酒杯棋局。
何當風雨齊來，打亂幾絲新綠。
前兩句與題畫無關，說的是詩人自己的情況。“夏日”、“酷暑”，季節、氣候是令人難以忍受的。詩人卻能“渾忘”，即全然忘卻。何以能如此呢?原來她自有追求，正全神貫注於“酒杯棋局”之中，飲酒、手戰，自得其樂。女子而喝酒、下棋，本已不同流俗，熱衷至於“渾忘”酷暑的威脅，更非尋常。由此不難想見其獨特的個性以及難以為世人所容的原因。後兩句針對畫麵上的風雨竹抒情。“何當”，意為怎能，是表示希冀向往之詞。詩人盡管不怕“酷暑”，但“酷暑”畢竟值不得讚美，她希望的是“風雨齊來”，吹灑上今年長出的新竹，讓新竹更增添幾分涼意，將暑氣徹底消除。至於詩中的“酷暑”是否有所象征、隱射，似可不必深究。因為對於理解此詩來說，重要的不在於個別詞語可能存在著的某種暗示，而在於通過“渾忘酷暑”與憧憬“風雨齊來”所表現出來的堅定不移與勇於追求的詩人思想性格的特點。
這首題畫詩與常見的題畫詩不同。一般說來，顧名思義題畫詩應不離畫麵形象，而此詩一二句與畫麵並無關係。三四句雖然關合畫麵，卻將畫麵上實有的風雨竹形象，用表示希望的懸想之詞“何當”引出，表現了詩人自己在生活中的向往追求。如果從詠物詩的角度來看這首《題風雨竹》，詠物詩要求筆墨集中於吟詠的對象本身，而此詩一二句僅是夫子自道，與詠物毫不相幹，顯然並不符合詠物詩的體例要求。從此詩體例的不拘一格，也可看出詩人獨立不羈的性格特點。
馮小青
讀《牡丹亭》絕句
冷雨幽窗不可聽，挑燈閑看《牡丹亭》。
人間亦有癡於我，豈獨傷心是小青。
傳說她到馮家後為大婦所不容，被迫幽居在孤山腳邊一所舊屋裏。明朝時候的孤山，幾乎四周皆水，陸路難通，那個妒婦既不讓小青出來，又不讓馮千秋去探望她。每到夜晚，她孤身一人，青燈一盞，形影相吊。“冷雨幽窗不可聽”，是這種寂寞淒涼的環境的寫照，也是這位紅顏薄命女子心境的寫照。《紅樓夢》中黛玉《葬花吟》有句雲：“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描寫的頗類小青此時此刻的情懷。“幽窗”外自然界淅淅瀝瀝的“冷雨”，一聲聲敲打在她的心坎上，這不正象征著她經曆的一場人生的淒風苫雨嗎?如今她成了被遺忘的人，陪伴她的隻有這幽窗冷雨，而這淒涼的雨聲更勾引起她多少身世之感！“已覺秋窗秋不盡，那堪風雨助淒涼”！所以，她不想去聽，不願去聽，可那無情的冷雨啊，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怎樣消磨這百無聊奈的漫漫長夜?於是小青“挑燈閑看《牡丹亭》”了。所謂“閑看”，本來隻是為打發時光、消閑解悶而已，誰會想到“借酒澆愁愁更愁’，《牡丹亭》——這部明代大戲劇家湯顯祖的傑作更加觸動了她的心弦。小青像世上其他女子一樣，渴望美滿的愛情和婚姻生活，可是舊時代男人可以納妾的封建婚姻製度，鑄成了這位可憐的貧家女的悲劇。她幽居孤山，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左近有一所觀音庵，可憐的女子隻好向菩薩求救，她常常癡癡望著佛的莊嚴妙相，俯首合十，以詩向佛祈禱說：“嵇首慈雲大士前，不生西土不望天。願祈一滴楊枝水，遍灑人間並蒂蓮。”她多少渴望愛情的幸福啊！可是現實卻是這樣的冷酷無情。有時，隻有馮千秋的瓜葛親楊進士夫人泛舟來看她。楊夫人十分憐愛她，同情她，勸她另配佳偶，莫辜負青春年華。小青說，人生辛酸，一嫁足矣，“寧作霜中蘭，不作風中絮。”她哀歎自己的命運，認為自己是世上最癡情的女子，因而也是世上最痛苦的人兒。現在出乎意外的是，她在《牡丹亭》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找到了一個相同的“我”，她情不自禁地寫道：
“人間亦有癡於我，豈獨傷心是小青。”
原來《牡丹亭》寫的是美麗多情的少女杜麗娘在遊園時夢中和書生柳夢梅相愛，醒後感傷致死。三年後，柳書生偶然發現麗娘自畫像，深為愛慕，麗娘又感而複生。小青感佩不已：麗娘啊麗娘，你執著追求理想的愛情，生可以死，死可以生，比我小青還要癡情呢！
馮小青《讀牡丹亭絕句》曾被看人編成一折昆劇，劇名《題曲》。劇中有小青幾句獨自，頗能道出她在詩中所表現的淒愴感情。劇中小青說：“麗娘姐姐，你不過做了一個夢，何致於對夢中人如此眷戀以致病到如此地步……”，接著又說：“啊，小青呀小青，人家還有過一個夢，你……你連夢也未曾有一個啊!”上一句可說是“人間亦有癡於我”的最好注腳，下一句則是傷心人別有懷抱了。雖說杜麗娘為心愛的人傷心致死，但她畢竟還做過一個綺麗溫馨的夢，而自己心愛的人，明知自己幽閉孤山，卻不見他人影兒，連魂魄也不曾來相會，自己的命運比麗娘還可悲呢！
事實也是如此，杜麗娘在曆經艱辛後，最後還有一個大團圓的結局，可是小青就更可悲了。實在不堪大婦的折磨和虐待，終以詩訣別楊夫人，含恨而終，時僅一十八歲。等楊夫人聞訊趕來時，小青的遺作已被侍候她的老嫗付之一炬，隻剩下一些糊窗戶的殘稿了。所以後人將其輯為一集，名曰《焚餘集》。小青死後葬於孤山北麓瑪瑙坡。清初女詩人張惠題詩吊祭雲：“重到孤山拜阿青，荒荊茅棘一沙汀……勸君更禮慈雲側，莫墮輪回作小星。”
小青這首《讀牡丹亭絕句》很有名，相傳《牡丹亭》問世後，先有婁江俞二娘為之斷腸而死，後有杭州女伶商小玲在演此劇時當場慟絕於舞台上。馮小青夜讀《牡丹亭》的故事，更成為戲曲創作的熱門題材。南社詩人柳亞子把馮小青作為一個被封建製度迫害致死的典型，將有關她的材料輯成《小青遺事》一書，由京劇名伶馮子和搬上舞台，轟動杭州。後馮子和將演劇所得，重修小青墓，柳亞子書其墓碑曰：“明詩人小青女史之墓”。墓修成後數年，詩僧蘇曼殊故世後，亦擇葬於馮墓之側，成為湖上又一千古勝跡。“文革”中，此一女一僧亦未能幸免於難，並附近蘇小小之墓均不存焉。
譚元春
劉季龍簡討庭上看舞刀歌
燈影與月爭微茫，階閑塵靜添薄霜。
主人奇不但文事，呼童舞刀刀劃光。
一童雙臂如蛟纏，兩童蹴蹋身手強。
沐金浴火刀欲吼，颯颯月響秋吐芒。
我欲飲時舞亦回，素魄抉霜紛下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