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2 / 3)

雞既鳴矣冷相看,葳蕤鑰起天欲明。

青鞵青笠我不辭,君用世人宜傍徨。

他年期我深山裏,世平僮散刀沉水。

全詩十六句,每四句一小節。第一節點明環境人事,這是一個澄明寂靜的夜晚,燈月輝映,地上如同鋪了一層薄霜,一切都是靜悄悄的。這裏突出月夜的靜,給下文舞刀之喧動做了很好的襯托。“主人奇不但文事一,主人奇,這句的句法也奇,別扭拗口的三、四結構似在特別地提醒讀者,主人不但好文,而且好武。於是月夜的寂靜打破了,三個童子被喚出來舞刀。第二節正麵描寫舞刀,前二句實寫童子靈活的身手,嫻熟的刀法;後四句則渲染舞刀的效果與自己的感受。“沐金浴火刀欲吼,颯颯月響秋吐芒。”刀舞得實在太快,三童子似在一片金黃色、火紅色的光影中沐浴,影響所及,周圍的環境也發生了變化。杜甫描寫公孫大娘劍器舞的效果是“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極言其壯觀、懾人的力量。譚元春此詩則別出心裁,突出其靈異詭變之處。童子舞刀之後,月亮似乎在颯颯作響,秋夜也閃出了光芒。詩人端起酒杯,還沒來得及飲一口,舞姿又發生了變化,那刀光像夜裏的流霜一樣,紛紛飛翔直下。這真是作者奇異的非同平常的感受!接下四句寫舞罷的情景,刀光漸止,霜天的月光似乎也隨之下落。這時一聲雞鳴,天快亮了,童子舞罷,冷然相對,用鏈子鎖把刀鎖起。“冷相看”的冷字用得非常好,“冷”說明童子刀術高超,不是舞得大汗淋漓,氣喘噓噓;“冷”也刻畫了他們心中無旁物,無主人,無賓客,而隻有刀。他們舞刀時毫無取悅旁人之意,刀隨心舞,心與刀化而為一,刀止則心止,一切還歸於岑寂,此之為“冷”,這才是刀師劍客的絕高的境界。詩人為之震懾,感到了刀的力量,刀的可怖。這時詩人已不可能對舞刀再作觀賞性的讚美了,於是筆鋒陡轉,第四節由刀的可怖寫到了自己對戰爭的態度:寧願青鞋布襪作一平常百姓,也不願人們崇尚武力,致使百姓流離徬徨。希望能終老山林,看到世上太平,永罷刀兵。

譚元春論詩標榜“孤懷”、“孤詣”、亦即不與常人相同的獨特思致、獨特風格,寫作時亦刻意追求,以致時有詞語生澀、詞旨含糊、風格冷僻之病,為此頗遭受後人的指責。錢謙益稱他“以俚率為清真,以僻澀為幽峭,作似了不了之語,以為意表之言,不知求深而彌淺”,甚至還斥之為“鬼趣”。這樣的批評不免過甚,譬如這首詩造語雖然有些奇澀,並非不可理解;束段的感歎有些突兀,但細細品味,思理仍是銜接的,不能簡單地以“破碎”、“蒙晦”斥之。即便與杜南的《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相比,彼得陽剮之氣,此饒陰柔之美,亦未遑多讓呢!

阮大铖

郊居雜興

野綠何茫茫,莫辨行人路。我屋向山曲,草樹複糾互。辟穀恥未能,炊煙時一露。遂引同心表,琴書屏情愫。惻眎城市間,攘攘頓成誤。緣香蒲水壯,清吹鬆風鶩。於此話桑麻,坐閱春山暮。夷猶詎忍分?茗糜聊已具。

這首五古分前後兩段,前段六句寫“郊居”,用重筆勾勒了一幅深幽的隱居小築圖。詩先從背景寫起:茫茫原野,春草萋萋,雜樹亂生,分不清哪是田野,哪是道路。二句完成了“郊居”的“郊”字,以郊野的荒涼靜寂為主色調,通過不辨道路暗示人跡不到,這樣,作者所享受的是沒有經過破壞的野趣便不言而喻了。下麵通入中心,寫“居”。詩說就在那茫茫綠野深處,他的小屋建築在盤旋曲折的山沿,密集的蔓草叢林,把小屋遮蔽得嚴嚴實實,隻是因為要燒飯,那嫋嫋炊煙透出林際,彌漫山塢,才使世人知道了小屋人家的存在。這四句寫“居”,著重點在幽僻。

寫完了“郊居”,下半段轉入“雜興”。在這幽闃地僻,過人稀少的地方居住的,不是山野農夫,就是隱逸遁世的高士。詩人自以為是後者,所以他的“雜興”便極力渲染自己與民同樂、隨境而安的雅韻隱趣。他寫道,他常常和二三素心人。一起以琴書自娛,把人世間的一切煩惱都拋到了腦後,想起那城市中的喧囂吵鬧,不由得令人覺得那些追名奪利的人可憐可悲。詩書之外,他隨意散步,逍遙徜徉於水邊林中。遇見鄰居,談說些農活收成的事,不知不覺地天已黃昏,大家不忍分手,啜茗鋪粥,夜以繼日。詩將一天的事,娓娓敘來,一切都顯得從容不迫,把自己的思想與大自然及農村恬淡和平的氣氛作了很大程度的交流,使自己沉浸在中間;與此相應,詩在表現手法上也就突出真趣,天然純樸,不假雕飾,寫景抒情,無不和諧完美。

阮大铖這首詩寫得輕靈平淡,神韻天然,抒發自己遠紅塵樂山林的心誌,有明顯的學陶痕跡。全詩的內容格調,很容易使人想起陶淵明《歸田園居》“時複墟曲中,披草共來往。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及《移居》“聞多素心人,樂與數晨夕”這些著名的詩句,在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中也可找到同樣的意境。陳敬原雲阮大铖詩“芳潔深微,妙緒紛披,追蹤陶謝,具體儲韋,”不無道理。

詩常被人作為心聲的流露,所謂“觀其言察其行”,但不是絕對的。阮大铖先附魏忠賢閹黨,後勾結馬士英等敗壞朝政,迫害複社君子,人品低劣。此詩追求閑適,表現清高的誌趣,應當不是真話。元好問《論詩絕句》有“心畫心聲總失真,文章寧複見為人”句,即針對此類人而發。睨末社會大動蕩,每個人所表演的角色不同,並且往往有其階段性特點,因此僅從某些時期的某些作品是不能對其人作出恰如其分的評價的。

薄少君

悼亡

永次鱗居接葦蕭,魚喧米哄晚來潮。

河梁日暮行人少,猶望君歸過板橋。 

此詩依循傳統詩章的常例,首句交待了時空環境,一排排宅屋魚鱗般整齊地沿河而列,岸邊水渚長滿著蘆葦和艾蒿。蘆葦和艾蒿在文學作品裏,既是寒秋季節的表征,又是造化萬物生意岑寂的象征,詩人借此渲染了蕭瑟、空落的氛圍,並似乎暗示了索然獨處的,心理環境,奠定了全詩的基調。

當一派水波清寒、葦蕭瑟瑟的淒迷景色彌漫於讀者眼前之時,第二句卻突轉鋒毫,著力刻畫了蕭瑟秋氣中的熱鬧場麵:秋令的傍晚,洶湧的河潮滾滾不息,群群魚蝦爭食嬉耍、歡聲喧鬧。在此,作者凸顯了大自然頑強旺盛生命力的意義,既承前表現了筆意的拗折,又啟後為一己之悲痛設下了伏筆。而且,以動襯靜,寫魚蝦喧鬧更能反襯出岸邊環境的蕭索與空落,從而產生類似“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梁·王籍詩句)的藝術效果。我們還應發現,作者描寫晚潮,自當別有一番深意。我國古人們往往將日必兩至的潮汛,提煉成意為行而有信的意象,白居易一闋《浪淘沙》堪作代表:“借問江湖與海水,何似君情與妾心?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覺海非深。”滾滾晚潮按時而至,而詩人苦苦巴望的心上人能否如願出現呢?疑問所造就的強大張力的蓄勢,驅使詩人的筆觸盤旋而下。

盡管晚潮拍擊、魚蝦聚哄的水麵煞是熱鬧,但是畢竟殘陽西垂,寒意侵衣,河邊歸人已漸稀少。“河梁日暮行人少”,是為一抑,從而引出了石破天驚般的結句:人跡漸疏,暮寒已增,久久沉浸在喪夫悲慟中的詩人卻依然凝望著橋麵,盼望舊日裏相親相愛的丈夫驀然歸返。“猶”字精粹非常,殊可玩味:丈夫未亡之時,詩人必如今日一樣,每每喜氣洋洋地迎接丈夫踏著夕陽回家,此其一也;直到傍晚仍在引頸長望,由此可知詩人起自白天“行人多”時的盼望曆時多麼長久,她那急切迷醉的心情遂不言而喻。詩人以其淒迷癡醉狀態的自畫像,深婉地抒寫了對亡夫的情真意切,極為感人。

沈宜修

〖BT(3+1〗〖ML〗仲韶往苕上,別時風雨淒人,天將暝矣。自歸,寄絕句五首,

依韻次答,當時臨歧之淚耳(五首選二)〖BT)〗〓〓

離亭樹色映長征,渺渺煙波送去程。腸斷隻憑千裏夢,亂山遮隔更無情。

蓮壹催漏自銷魂,畫枕銀屏夜色昏。蕭索半春愁裏過,一天風雨盡啼痕。

“離亭樹色映長征,渺渺煙波送去程。”詩一開始,便點出送別的環境,以鬱鬱樹色,渺渺煙波,映現遙遙征程,將傷離惜別之情寓於景色,正是傷心人見傷心景,淒迷怨斷,撩人愁緒。這樣的意境,使人仿佛看到暮色漸起,離人漸隱,而送別之人猶自獨立離亭、頻頻揮手、望眼欲穿的畫麵。同時聯係詩題“天將暝矣”,又使人聯想到李商隱《離亭賦得折楊柳》中的“含煙惹霧每依依,萬緒千條拂落暉”;以及柳永《雨霖鈴》中的“念去去千裏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的意境,語淺而境邃,讓人低徊不已。

三、四兩句,並不承上麵的意境展開,也沒有直接傾訴離別斷腸之苦,而是匠心獨運,將筆觸伸向別後。離別之際柔腸寸斷,已叫人難以承受,更何況夢中腸斷;夢中相見雖有腸斷之痛,畢竟有一見之歡;然而更可怕的是“亂山”將夢也遮隔,連夢中腸斷也不能實現!由此可見,“腸斷隻憑千裏夢,亂山遮隔更無情”雖隻十四個字,卻有三層轉折,而且越轉越深,將前兩句別時淒婉之景,延伸開來,以景之“無情”反襯人之深情,更見詩心之細,用筆之工。

與第一首重點寫野外自天離別之難舍不同,第二首重點刻畫室內夜間相思之痛。由於丈夫遠離,女詩人空房獨守,自然深夜難眠,於是就聽到蓮壺滴孺的聲音,看到迷漾夜色中的畫枕和銀屏。這些往日不曾注意到的聲音和景物,一時便都成為添愁惹恨、觸發相思的契機。著一“催”字,便傳神地刻畫出女詩人長夜難眠,企盼晨曉早至的心理。然而晨昏交替,是自然規律,長夜自是難熬,而白晝帶來的又將是什麼呢?隻能是“一天風雨盡啼痕”!這裏,“一天風雨”可以聯係詩題中的“風雨淒人”,理解成別離時的風雨,但主要是寫別後風雨依然不斷。風雨彌天,既催人淚下,而無邊絲雨,又似潸潸淚水。用語似淺,含意至深,而手法之誇張,形象之鮮明,實屬罕見,司稱一篇之警策。總之,日息夜想、縈魂繞魄的是對離人刻骨銘心的思念。白天相思風雨淒其,淚流不止;夜間相思,銀壺漏永,幽夢難成。朝去暮來,眷光已半,韶華漸逝。“半春”二字宜細加玩索,它不僅僅是點明時光流逝,更暗含青春易老的感歎。以“蕭索”、以“愁”回應“銷魂”,以“一天”上承“半春”,將愁思和時間一再突現出來,顯得駭然醒目,沁人心脾。據孫靜庵《明遺民錄》記載,葉仲韶在明亡之後,“見殘帙中一小詞,回想太平時序,兒女柔情,不覺銷凝久之”。詞雖未見,然而此詩所寓柔情,不下於一般小詞。聊相參照,可以想見,此詩後被其夫閱讀,也會“銷凝久之”而扼腕長歎了。

在寫作方法上,這兩首詩都是以前兩句著力刻畫典型環境,“以我艦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王國維《人間詞話》)。美學上這叫做移情作用,它不直接接表達人物心情,而在景物上體現出來。三、四兩句則又深入開掘,把要表達的感情和盤托出,如天風海雨逼來,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古人論詩尤重結句,以景結情,則情思蕩漾無邊。此處兩詩結句,皆能融情於景,故嫋嫋餘音,不絕如縷。令人一唱三歎。…

從另一方麵來看,如果不管律詩的“粘”、“對”格律,把這兩首絕句聯成一體,看作一首七律,還可以從一個新的角度來審視。因為它們不僅韻腳基本一致,而且前一首結句,與後一首起句之間有一定的脈絡可以尋繹出采,兩首詩的感情線索、時間線索、空間轉換,都貫通一致。意境也渾然一體。細細品味,個中妙趣又似勝過從單篇來欣賞。

仲韶:葉紹袁之字。沈宜修之夫。吳江(今屬江蘇省)人。天啟三年(1623)進士,曆官南京武學教授,國子監助教,工部虞衡司主事。明亡,隱居為僧,著有《葉天寥四種》、《秦齋怨》等。苕上:指湖州(今屬浙江省)。因境內有苕溪,故稱。臨歧:指分手。離亭:古代官道上供旅人休憩之小亭,亦為送別之所,故稱離亭。蓮壺催漏:古代以銅壺滴漏計時。因壹刻蓮花而稱蓮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