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3 / 3)

張溥

惜行

花開鶯去日,石爛水清時。

不憚山川阻,空勞風雨隨。

車中呼小字,桑下問柔荑。

一別無楊柳,臨流應賦詩。

這首小詩,後三聯還容易看懂,說的不外是男女幽會之事,次聯赴約、頸聯相會、尾聯別後——脈絡相當清楚,雖然中間跳躍了不少無足輕重的過程。詩中的女主人公是誰、何等身份,這些都無從查知了;不過,張溥雖不像與“秦淮八豔”相好的冒辟疆、候方域等人那樣大著風流之名,但他生活在明季的風氣裏,自己又是名滿天下的大才士,所以,如果他做過一二件風流事,那也決不是可驚可怪的:故有一點可以肯定,女主人公雖不知,男主人公則當然是寫詩人自己——其實,詩中那種既閃爍其詞、又忍不住要把最動情的一刻寫出來的筆法,也可以證明之。

但本詩的首聯實在不易解,尤其是“石爛”和“水清”;當然,詩題“惜行一也有些古怪,不常見,不過這就留到文末去解釋吧。

“石爛”,這絕不會是與“花開”、“鶯去”一樣屬於實境,純然是象征;因為,“海枯石爛”,指的本是絕無可能發生之事。“石爛”之“時”,那麼,應當指一樁原以為絕無可能發生的事,卻在某個時刻居然發生了。是指他和她之間曾有過巨大的障礙,阻住他們相結合,障礙之大,足以使他們絕望地以為搬開它如“石爛”一樣無望?大概是吧,因為我們實在無法下肯定之詞。當然,我們可以和詩人一起欣慰,這障礙終於搬除了,這頑石終於腐爛了,他們終於又可見麵了。不過,我們還必須和詩人一起悵歎:俟石之爛,就像“俟河之清”一樣,即使會有這麼一天,但這等待的時期青定是異常漫長了;在此期間,他們大概已經一個使君有婦、一個羅敷有主了,而且隔得極遙遠(從次聯可知),音信皆無;到重聚之日,她大概也已是“狂風落盡深紅色,綠葉成陰子滿枝”(唐杜牧《歎花》)了吧?所以縱然重聚,也隻能聊敘舊情罷了,終諧是不可指望了。

“石爛”的含義,大致如上,“水清”呢?好像是實境,但我們不可忘了張溥是最精通漢魏六朝詩的,所以也不免聯想到漢代古詩《豔歌行》裏的情景:熱心的主婦為飄泊異鄉的遊子縫補舊衣,卻被丈夫懷疑他們有私,遊子便告訴丈夫:別盯著我們,“水清石自見”,我們的心跡就如清清流水中的石頭一樣明白可見。詩人若真是用了這個典故,他是否是在暗示,她和他曾有過什麼誤會,如今一切都澄清了?或者,他們共同被某種勢力非議、監視、難以相聚一訴衷懷,這樣的機會隻是在如今這“水清”之時才過晚地到來?大概是吧,和“石爛”一樣無法肯定。

“水清石爛”解說不徹,詩的背景也必然朦朧。但我們也隻能解說到這一步,或許,這種朦朧正是詩人所追求的效果吧?無論如何,我們大致可以說,這是一個非同尋常的時日,一個盼望已久的時日,一個既令人償卻宿願、無限欣慰、又令人感傷相逢難再的時日——就像“花開鶯去”一樣,百花開了,歡啼的鶯幾卻飛去了,不願為百花歌唱;美好的事物,終究也有缺憾的一麵。

如果首聯中確實是含義如上,那麼再回頭來看後三聯,就不那麼簡單了。“不憚山川阻,空勞風雨隨”,次聯蕩開一筆,追述這個美好而傷感的時日到來之前,她是怎樣趕赴這個約期的。從字麵上看,這二句當然是說她跋山涉水,不畏道途險阻;一路上風雨緊隨著她,驅趕她回頭,但全是徒勞無益。但聯係首聯可知,他們之間的障礙,不在自然而在人為,一旦人為的障礙消失,自然的障礙便不在話下了;山川風雨,其實根本不足為阻,隻是女主人公內心的熾烈感情,倒是藉著這一路的磨礪充分地展露了。

頸聯是全詩最風流旖旎、蕩人心神的句子。前句是初會的一瞬。“車中呼小字”,當她的香車慢慢馳近他身邊之時,在車中久久地凝望他的女主人公,已經確認那正是自己千裏迢迢趕來一會的舊日情郎;但相別日久、音貌已改,她又實在不敢逮然下車相認,故先於車中呼他的小名以試探之。“車中”,尋常之筆也,但在這裏,卻曲曲傳達出她的盼望、驚喜和猶豫,語若至淺、蘊意至深。“小字”之語,暗點了他倆的關係,乃是童稚之好、有過兩小無猜的時光,或許,她就是他的某位長輩的嬌女,與他是姊妹行吧?不然,在那個社會裏,男女是不可能有機會如此親密的;而且,或許是因為她乃張溥家人所熟悉者,所以他本詩才寫得如此暖昧,以免有損於她的清名吧?無論是否如此,但這一呼小字,必然在兩人心頭重現那兒時的耳鬢廝磨光景,蕩起溫馨的往事追憶,這卻是一定無疑的。後句“桑下問柔荑”,則是抓住了相會後兩情最濃的一個細節。“桑下”,可知他們不是在後院西廂相會,而是在盡可避人耳目的田野,同時,這個詞也足以使人聯想到“桑間濮上”,那是男女偷期密約的代稱。問,這裏是贈之意,《詩·鄭風·女曰雞鳴》“雜佩以問之”,即是以“雜佩”(各種佩飾)相贈之意。荑,初生的白茅。《詩·邶風、靜女》雲“自牧歸荑,洵美且異。”贈一把潔白的嫩茅,那是男女歡悅的象征。不過,柔荑也可以使人想到《詩·衛風·碩人》的名句“手如柔荑,膚如凝脂”;當詩人贈以白茅時,他是否動情地把住了她那細軟的素手,歆領了她肌膚的香澤呢?這些,已近於“香豔”而非“風流”了,詩人自然不會那麼直露,且留給讀者去想像吧。

尾聯已經是別後了。“一別無楊柳”,本來,情人折柳贈別,是極常見之事,但詩人卻說他倆相別時“無楊柳”——是他倆身邊無楊柳可折呢?還是楊柳未嚐沒有,他倆卻誰也沒有得到對方的贈柳呢?從末句“臨流應賦詩”看,當是後者。此句化自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淵明的“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以賦詩”,乃是因為“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然則詩人說自己應該臨流賦詩,也是因為深知別後重逢的“不可期”,所以要作意排遣吧?此際他的心情,大約楚辭中的“時不可兮驟得,聊逍遙兮容與”(《湘夫人》),可以仿佛之吧?回到前一句,既然重逢無期,又何必讓那牽愁供恨的柳枝隨去,使情人對之不能有片刻心寧呢?尾聯二句,語極沉著,然細味之則極沉痛。由此亦可證明,我們前麵說他倆已各有歸宿、此行不過為了聊敘舊情(或者不如說是了結舊情),這推測大約是不錯的。

譚貞良

題河梁泣別圖

都尉台前起朔風,節旄空盡路西東。

不知別淚誰先落?同在河梁夕照中。

此詩前二句緊扣畫麵,分寫雙方,抓住各自的特殊處境,也就寫出他們不同的心情。首句寫李陵。“都尉”是李陵在漢朝所任官職騎都尉的省稱,在匈奴另有官職,特用此稱呼,隱括了他的坎坷人生。“朔風”,是指北方邊境地帶的寒風。在畫麵上,當是通過落葉、衣帶之類的飄舞來表現的。二人均在風中,何以在此將風專歸於“都尉”?因為朔風是北地苦寒環境的象征,而李陵將在這異族異鄉長留,直至終老。第二句寫蘇武。“節”是使者所持的長杆信物,“旄”是節上裝飾品,用旄牛尾製成。蘇武滯留匈奴十九年,節上旄已落盡,始終不棄,並持之歸國。這是他苦難經曆和堅貞意誌的象征。“路”當是橫貫畫麵。此路本非為蘇武專設,而此處專屬蘇武,因為這是他的歸國之路,與李陵無緣。二句詩十四個字,不但交代了畫麵的一部分內容,而且將李、蘇生平大事與別時處境、心態,統括在內,筆力雄健,舉重若輕。

畫麵上的二個人物,作相對泣別狀。故人之別,原是悲哀動情,何況此時一別,永無再見之日?生人作死別,原是無法忍受,何況彼此白頭,各自經過了一段苦難的人生?複雜的心情,實是筆墨所不能描繪。“不知別淚誰先落”,將此不能描繪的複雜心情,化作一個疑問,以虛寫實,引人聯想,情味無窮。最後點出分別的具體地點:河上的橋梁,扣住畫題;又點出別時光景:夕陽西沉,暮色籠罩。前麵一層層寫來,已將悲涼之情表現得十分沉重,此時再將空間展開,在此空間上塗滿暮色餘暉,似乎天地間彌漫了一片傷感的氣氛,好似天亦有情天已老!至此,畫麵也交代完畢,那催人淚下的瞬間,長留在讀者心中。

題畫詩之難,在於既不能離開畫麵,又不能拘泥於畫麵,僅僅起一種說明作用。此詩對畫麵的交代,完全服從於詩的需要,並以語言的暗示和概括作用,補充了畫的內涵,可稱佳作。

鄺露

洞庭酒樓

落日洞庭霞,霞邊賣酒家。

晚虹橋外市,秋水月中槎。

江白魚吹浪,灘黃雁踏沙。

相將楚漁父,招手入蘆花。

這首詩描寫的是我國著名的風景勝地——洞庭湖。詩一起筆,就將人引入畫境:又大又圓的落日,在煙波萬頃的洞庭湖裏幌蕩;晚霞映照,滿湖如披上炫麗的彩綢。詩人所登臨的酒樓,就在湖邊,但詩中說“霞邊”。這不僅使上下句承接緊湊,氣韻連貫,讀起來順口悅耳,也更切合迷離飄忽的湖濱晚景,使那“賣酒家”更富有詩情畫意。

下麵所寫,均是在酒樓中所眺望的湖上景色。

“晚虹橋外市,秋水月中槎”。上句寫橋頭晚市。那長長的拱橋,在美麗晚霞的映染下,遠望如天上的彩虹;趕市的人熙來攘往,宛如踏著彩虹行走。下句寫月下行舟。明媚的秋月早早升起,倒映在湖水中;片片歸帆伴著月影移動,宛如在月中行駛。這兩句,實景和想像相融合,將洞庭湖寫得虛無飄緲,宛如仙境,令人神往。

五、六兩句,詩人調換角度,攝取了兩個特寫鏡頭。上句寫魚,下句寫雁。洞庭湖水深魚肥,向晚時,魚愛浮出水麵,躍波逐浪,爭相嬉戲。“江白魚吹浪”描寫的就是這樣的有趣場麵。一個“白”字,顯現出滿湖銀鱗閃爍;“魚吹浪”,顯然是自杜詩名句“魚吹細浪搖歌扇”(見《城西陂泛舟》)脫化而來,一個“吹”字,將魚兒歡騰活躍的神情,刻畫得淋漓盡致。洞庭湖畔的沙灘,又是雁群棲息的好場所。群雁迎著晚霞紛紛歸集於湖灘,踏著暖沙閑步。“灘黃雁踏沙”將這一情景刻畫出來。一個“黃”字,可見那湖灘飛集的雁群之多;“踏”字,則將雁兒悠閑自得的神態寫得活靈活現。這兩句,順說應當是“魚吹江浪白,雁踏灘沙黃”,現將因果倒置,先突出“江白”、“灘黃”。這不僅使畫麵色彩更加醒目,也更符合遠眺觀景時的心理程序:湖水本是碧色的,現在卻顯出“白”,仔細一望,原來是因為“魚吹浪”、灘沙本是白色的,現在卻顯出“黃”,仔細一瞅,原來是因為“雁踏沙”。這就真實地反映出觀景者的獵奇心理和獨特感受。

麵對如此美好的湖山勝景,詩人的內心有何想法和感慨?詩的結尾兩句含蓄地表達出來:“相將楚漁父,招手入蘆花。”詩人由眼前湖畔蘆花、漁舟等景,不禁聯想起當年伍子胥逃難複仇的事。據《吳越春秋》載,伍子胥遭難離楚奔吳,遇一好心的楚國漁父搭救,渡其過江;他潛身蘆葦中,漁父送食品來,向蘆中招手,呼他為“蘆中人”。詩人用此典故,當是以伍子胥自況。當時清兵早已渡江,詩人所目睹的洞庭湖,景色雖然依舊美好,但已落他人之手。曾在南明朝廷任職的流亡詩人,多麼盼望有像楚漁父一樣熱心腸的人,助他一臂之力,好恢複舊山河。其拳拳報國之心,躍然紙上。詩的主題思想,至此得到升華。

這首五律,寫景如畫。詩人對自然美有敏銳的感受,善於從不同角度、不同側麵捕捉景物的特征。用筆色彩斑斕,濃淡得體,有層次,有變化,富情韻,令人美不勝收。結尾寫景、用典巧妙結合,融為一爐,寓意深長,耐人咀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