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詩人哀憤的,當然不隻是個人的被執。家國淪亡,誌士拭淚。三年來的反清鬥爭雖曾風起雲湧,畢竟大多遭遇了挫敗。嘉定、鬆江、杭州、福建,義師旗旌相繼倒偃;候峒曾、吳易、黃道周、陳子龍,多少抗清誌士淹沒於血泊之中!放眼風光無限的山河,此刻似乎全都神色黯然,在默默無語中墮淚;這高天大地,旦暮間竟變得如此狹窄,何有誌士伸背舉足之處?“無限山河淚,誰言天地寬”?這兩句愴然問歎,吐露了詩人在暮色中環顧四野、俯仰天地時的多少悲哀。
在家國淪亡的傷心時刻離別故鄉,本已教人不勝痛苦的了,何況又是在這樣的被係之中!作為愛國誌士夏允彝的後人,夏完淳從參加反清活動的第一天起,就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人生孰無死?貴得死所耳。父得為忠臣,子得為孝子。含笑歸太噓,了我分內事”(《土室餘論》)。這擲地可作金石聲聽的話語,雖寫於詩人絕命前夜,卻是他平生之夙誌。所以,“已知泉路近”——死,對於詩人來說,非但不懼,而且甘之如飴。但故鄉尚存白發之母(母親、嶽母),室中還有懷孕之妻。“嫡母慈惠,千古所難。大思未酬,令人痛絕”(《獄中上母書》);夫人“青年喪偶,才及二九之期”,“煢煢一人,生理盡矣”(《遺夫人書》)!我們從詩人後來所留的遺書中,可以真切地感受到,當其訣別親人、離開故鄉之際,是怎樣“欲書則一字俱無,欲言則萬般難吐”了。但這一切酸楚悲苦,在詩中隻以“欲別故鄉難”一語敘及,即又收止——詩人實在不肯在敵人麵前示弱,縱有萬般痛苦,也要強自抑製的嗬!理解了這一點,則此兩句看似吐語平平,讀來更令人欷歔淚集了。
但詩人並沒有在哀傷中低回多久。在詩之結尾,他又昂然抬起了不屈的頭顱:“毅魄歸來日,靈旗空際看!”此去雖已抱必死之心,但反清複國之誌,卻是死亦難泯的。倘若真如迷信者所說,死去還有魂魄遊離於天地之間;那麼,我就是去到九泉,也還要高舉著征伐之旗回返家園。當萬裏空中雲雷翻騰之日,那就是我靈旗招展橫掃敵寇之時!這充滿豪情的悲壯之思,正如震開江霧的朝日,刹那間升聘直上,將《別雲間》全詩照耀了。一位少年誌士,正是懷著這種“今生已矣,來世為期。萬歲千秋,不銷義魄;九天八表,永厲英魂”的不泯之誌,踏上了壯烈殉國之路。“雙慈善保玉體,無以淳為念。二十年後,淳且與先文忠(父親夏允彝)為北塞之舉矣!勿悲勿悲!”——數月後詩人“長笑就刑”時寫下的錚錚之語,正可作為上述悲壯結語的隆隆回應,一起震蕩於故鄉雲間的上空!
南朝江淹名作《別賦》,曾以欷歔淒愴之詞,抒寫過母子、官宦、刺客、夫婦、男女、使者、道士的種種別離之悲。並稱“有別必怨,有怨必盈,使人意奪神駭,心折骨驚。”可惜他沒有觸及到愛國誌士慨然赴死前的別鄉之懷,冒然作出了“有別必怨”的斷言。夏完淳這首《別雲間》,以“三年羈旅”之客,寫“南冠”離鄉之情;將山河淪喪的悲憤,寓於拜別妻、母的哀痛之中。“別”而無“怨”,“悲”而能壯。令人讀之,有技淚扼腕、怫然奮起的報國赴死之思,又豈是尋常瑣屑之“別”所可同日而語!如此說來,《別雲間》一詩,正可與文天祥《正氣歌》、張煌言《甲辰八月辭故裏》等一起,作為“烈士之別”,填補《別賦》之空白,而照耀千秋詩壇的了!
〖BT2+*2〗〖ML〗梵琦
〖BT3+*2〗〖ML〗曉過西湖
船上見月如可呼,愛之且複留斯須。青山倒影水連郭,白藕作花香滿湖。
仙林寺遠鍾已動,靈隱塔高燈欲無。西風吹人不得寐,坐聽魚蟹翻菰蒲。
這首七律詩的作者就是一位高僧,原居海鹽(今屬浙江)天寧寺,明初應征至京,建法會,賜座第一。他當年乘舟曉過西湖,就為眼前的迷人景色所吸引,以至曉不能寐,盤桓久之,愛不忍去。首聯寫湖上晨光初露,一彎明月尚未隱去,近在咫尺,令舟中人似覺可呼,留戀不舍。次句化用古詩(蘇李詩)“長當從此別,且複立斯須(一會兒)”,表達出一種臨別不忍去的感情。元人散曲雲:“蘭舟直入空明鏡,碧天夜涼秋月冷。天,湖外影;湖,天上景”,(劉時中《中呂·山坡羊·侍牧庵先生西湖夜飲》)可見西湖之月的清澄可愛,那懸於碧空的明月映在水中,簡直使人辨別不出是湖還是天,是月還是影。略有區別的是,劉氏當時是夜,而梵琦過西湖時值清晨,故於湖天一色、月影莫辨的朦朧之外,他已能清晰地見到倒映於水中的青山和城廓了。頷聯出句即寫水中所見之山影、水涯所連之城廓,這是由視覺入手;對句複及湖上白藕紅荷,以及蕩漾於湖麵的陣陣清香,由所見兼帶嗅覺,西湖晨景的秀麗、清新已從字間溢出。
頸聯轉從聽覺落筆。仙林寺在城中安國坊,是建於南宋紹興三十二年(1162)的一座著名僧寺。詩人乘舟曉過西湖,漸漸離寺遠去,這時隱隱傳來了寺內晨鍾的撞擊聲;而靈隱寺塔上的燈火,也在朝霧晨曦中變得若有若無了,詩人的行文於是又在不知不覺中回到了視覺領域。這一聯寫景,除了緊扣“曉”字、突出視聽中的時間感受外,還富有一種舟行湖上漸去漸遠的動感:那鍾聲,那燈光,不是都在暗示聽和見的空間距離的不斷擴大嗎?麵對此景,詩人在想些什麼?從末聯“西風吹人不得寐”的描寫來看,他是被深深地打動了。表麵上他“不得寐”的直接原因是“西風吹人”,可這隻是虛寫,真正的原因則是西湖晨景之美,使人賞之不足,何況棄而安眠?這是詩人常用的欲縱故擒法,在外表的遊離漠然中深藏執著熱烈。結句“坐聽魚蟹翻菰蒲(兩種淺水植物)一也隻作客觀狀寫,但魚、蟹在長滿菰蒲的淺水裏不住翻騰的動景,卻傳出了他內心的不平靜。其中“西風”既應合“白藕作花”點明季節,又為“魚蟹翻菰蒲”巧作墊襯,使全詩籠罩在一片秋晨的清氣之中。
此詩寫景淡雅清曠,風格疏朗質樸,頗可見釋子風範。同樣的自然景物在不同人的筆下,會有各異的情態。以西湖而言,我們從蘇軾“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飲湖上初晴後雨》)中看到了她的嫵媚;從柳永“重湖疊嗽清嘉,有三秋桂子,十裏荷花”(《望海潮》)中看到了她的妖豔;而從梵琦這首詩中,則看到了她的清曠——盡管它遠不能與蘇詩柳詞相媲美,但還是抓住了西湖的一個特色而融入了自己的真實感受,這才是最為重要的。
〖BT2+*2〗〖ML〗讀徹
〖BT3+*2〗〖ML〗送朗寢入匡山
偶向匡廬去,安禪第幾重?九江黃葉寺,五老白雲峰。
落日眠蒼兕,飛泉下玉龍。到時應為我,致意虎溪鬆。
朗臒生平未詳,由詩觀之,當是一位與作者有交往、同身份的僧人。匡山即廬山,得名於傳說中在此結廬羽化的西周道士匡俗,或其形如廬舍和箕筐。詩的首聯以通常送人的關切語出之,既點出行者為僧人的身份,又直言其所去之地,表示出對其雲遊修行的關心。安禪是佛教用語,意謂身心安然而入於禪定。頷聯和頸聯便擬想朗臒所去之地匡廬的迷人景致。“九江黃葉寺”指廬山一帶的前朝古寺。唐代司空曙《經廢寶慶寺》詩雲:“黃葉前朝寺,無僧寒殿開。”詩人即以“黃葉寺”泛指九江地區的曆代寺院。廬山曆史上於明代之前已佛事鼎盛,前人曾有“僧屋五百住廬峰”、“宋時三百六十寺一的描寫。因朗氏為僧人,所去又是佛教勝地,故先從寺院落筆。然廬山之所以為佛徒所重,基本原因還在於它的幽深高峻,因此詩人緊接著描繪它的山水形勝。五老峰是廬山諸山中的佼佼者,海拔1358米,東臨長江,南瞰鄱陽,壁立千仞,延綿數裏。唐代大詩人李白遊覽至此,曾讚歎不已,留下了“廬山東南五老峰,青天削出金芙蓉。九江秀色可攬結,吾將此地巢雲鬆”(《望廬山五老峰》)的絕唱,並結廬東側,其址成了著名的太白草堂。“白雲”與前句“黃葉”相對,同時又點出雲海是廬山的一大奇觀。由於五老峰高,極頂下瞰,雲纏霧繞,海天茫茫,令人宛如置身天庭,涉足飄緲。此句以峰雲兼出,下字極省,含蘊甚廣,又與前句恰成妙對,堪稱盡攝廬山勝景的千古名聯。以下一句寫山影如落日中的蒼兕(犀牛)在安眠,一句寫瀑布如騰降時的玉龍飛下人寰,動靜相間,黑白互襯,很有美感。
尾聯複歸於送別之意。“虎溪”是佛教淨土宗發源地東林寺前的一條山溪。這裏有一則流傳千古的佳話。相傳當年東林寺的創建者慧遠禪師曾在寺內一心修行,“影不出戶,跡不入俗,送客不過虎溪橋”。有一天,名士陶淵明、陸修靜來訪,三人相語甚歡,臨別時仍意猶未盡。不知不覺間跨過了寺前的溪橋,這時忽然傳來了虎叫。三人聞聲,才猛然省悟,相視而笑,於是“虎溪三笑?成了盛傳一時的佛界文壇掌故。詩人在此叮嚀朗臒到了廬山之後,別忘了代他向虎溪鬆致意,即借用此典,相勉在盡興飽覽廬山的秀色後,不要因此擔擱了勤心佛事。其用語措意,都十分妥帖得體,親切自然。
這首詩集送別與寫景於一體,從送別來看,不失關心、勸勉的親切,又處處與各自的身份、行事吻合;從寫景來看,博取約出,特點鮮明,形象生動,很能反映廬山自然與人文的特色。而其佳處,則更在於兩者互為依托,妙相融合,無意於雕琢而神韻自在。讀徹字蒼雪,其詩寫景頗為人稱,如“風吹殘雪樹,人語夕陽山”、“十日花開湖上路,半春家在雪中山”等,都很受後人推崇。而這一特點,在此詩的二、三聯中也體現得十分充分。
〖BT2+*2〗〖ML〗偰遜
〖BT3+*2〗〖ML〗山雨
一夜山中雨,林端風怒號。
不知溪水長,隻覺釣船高。
詩的前兩句全由聽覺落筆,傳入詩人耳中的都是飄灑在山問的雨聲和呼嘯於林際的風聲。“一夜”寫其持續時間之久,“怒號”言其發出響聲之大,讓人於冥冥之中去想像山中夜雨的情狀。後兩句脈斷意連,巧妙地運用“水漲船高”的生活體驗,以隻覺船高的親身感受,來反跌出不知溪漲的視覺不足。究其本意,原不是不知“溪水長”,隻是為了要強調“釣船高”的特殊感覺,才故意先說不知。然後才讓“隻覺”來表達不知之知。這樣就在有意無意之間,傳遞出一種夜泊山溪的疏曠情懷,使人猶如身臨其境一般。
此外,小詩頗可玩味的還有“釣船”兩字。中國古代文人厭倦了爾虞我詐的官場、車馬喧鬧的世俗,常浪跡江湖,隱居山林,尋找一種樵唱漁歌式的生活情趣。詩的作者也不例外。從表麵看,他隻是在描寫一場山雨,時間在夜晚,但“釣船”兩字,非常含蓄地透露出他所追求和得到的那種閑適和悠然。由此二字,人們可以想見他白天垂釣於山溪、夜間泊眠於釣船的曠放。如果將此二字換作“小舟”,則意境和內涵都將大受影響。
由此可知,此詩的好處除了它不加雕飾的“純乎天籟”之外,還在於意境超然、韻味悠長,表現出明人追慕唐詩的一種明顯意向。
〖BT2+*2〗〖ML〗申從濫
〖BT3+*2〗〖ML〗傷春
茶甌飲罷睡初輕,隔屋聞吹紫玉笙。
燕子不來春又去,滿庭紅雨落無聲。
詩人於暮春易眠之時,閑居家中,好夢初醒,一盅清茗入口,驅走了濃濃的睡意。忽然,從鄰屋飄來一陣悠悠的吹笙聲,斷斷續續,如怨如訴,仿佛在詩人平靜的心中投進了一粒小石,敏銳的感情立刻蕩起了層層漣漪。它使人想起了唐代郎士元《聽鄰家吹笙》的詩句:“鳳吹聲如隔彩霞,不知牆外是誰家。重門深鎖無尋處,疑有碧桃千樹花。”現在,美妙的樂聲依舊,卻未能將詩人領進“碧桃千樹花”的大好春光之中,等他在惚恍中清醒過來時,見到的卻是“燕子不來”、落紅滿庭的暮春景象。明代文徵明有《滿江紅·春暮》詞雲:“燕子梨花都過也,小樓無奈傷春別。”燕子不來”姑且不說,那滿庭落無聲的紅雨更觸目驚心地向他展示了一個令人無法接受的現實:使人沉醉的大好春光確實又一次離開了人間。全詩自始至終都在對身邊事、眼前景作純客觀的敘述和描寫,但正是在這種看似純客觀的敘述和描〖HJ2.5mm〗寫之中,卻注入了詩人對“春又去”的無限傷感之情。其首句寫飲茶驅睏,已先伏暮春天暖易睡的時令特點;二句言聞吹笙,與郎詩似分似合,略作承接並巧為過渡;三、四句物象疊出,在點出“春又去”的遺憾中飽含無可奈何的惆悵和傷感——那無聲的落紅,不正是詩人情感的充分流露和表現麼?清人黃生《唐詩摘鈔》曾說崔道融的“落花相與恨,到地一無聲”(《寄人》)“黯然銷魂”、“點染有情”,用來移評此詩,想也不會太過。
〖BT2+1〗〖ML〗鄭之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