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2 / 3)

淩雲翰

蝶戀花〓杏莊為莫景行題

一色杏花三百樹,茅屋無多,更在花深住。旋壓小槽留客醉,舉杯忽聽黃鸝語。

醉眼看花花亦舞,風妒殘紅,飛過鄰牆去。恰似牧童遙指處,清明時節紛紛雨。

〔注〕壓小槽:即壓酒。指酒釀成後,壓榨酒槽中的曲料取酒。

“一色杏花三百樹”,氣勢不凡,這真來自詞人對杏莊春色的強烈感受。當年杜牧筆下“牧童遙指杏花村”,依稀見得杏花陣;今日雲翰詞中,走近杏莊看花舞,“一色紅杏三百樹”。全篇是循著詞人的遊蹤展開的,再進一步,隻見“茅屋無多,更在花深住”。杜牧《山行》佳句“白雲生處有人家”,清人評為“妙在冷落中尋出佳景”;這裏,詞人將幾簷茅屋,布置在杏花深處,則可謂妙在熱鬧中尋覓幽靜。這是眼前景,也是心中意。

“旋壓小槽留客醉,舉杯忽聽黃鸝語”,雖不若李白《金陵酒肆留別》之“吳姬壓酒勸客嚐,欲行不行各盡觴”那樣豪爽奔放,但賞花舉杯,鳥語勸酒,別有一種閑情逸趣在。上片真所謂“詞格清逸,一洗鉛華”;詞人思致,則由近入深,由景而人,感受真切,逸趣洋溢。

下片則是醉眼獨賞花舞。近看,“風妒殘紅,飛過鄰牆去”;遠看,載飛載飆,若紛紛春雨。而從詞境創造看,則巧妙化用了前人的詩詞佳句。前兩句本馮延巳《鵲踏枝》“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然易“淚”為“醉”,易“秋千”為“鄰牆”,再著一“舞”字,便化感傷為逸蕩,由繡樓紅牆而為農家村莊。後兩句集杜牧《清明》詩的名句,但調換了詩句秩序,並前置“恰似”一詞,便由寫實變為比喻,不僅巧妙地融入了《清明》詩的意境,而且“紅杏三百樹,紛紛若春雨”的景象,令讀者隱約生發“忽然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的微妙聯想。故雖借用前人佳句,卻傳達出當下的真情實趣,又與詩歌傳統巧妙聯接,引發了讀者的無窮美感。

楊基

清平樂

狂歌醉舞,俯仰成今古。白發蕭蕭才幾縷,聽遍江南春雨。

歸來茅屋三間,桃花流水潺潺。莫向窗前種竹,先生要看西山。

“狂歌醉舞”有兩解:它既可理解為作者內心因有激憤鬱憂急需宣泄而導致舉止反常的形象描寫,也可視為是對人世百態、醉生夢死現狀的高度概括。然而不管是哪一種,其原因都在於“俯仰成今古”,即感慨光陰倏忽、古今劇變。這種感慨由於融入了對人生世道的深刻體驗,因此具有很強的包容性,令人倍覺蒼涼。“白發”句順勢而下,為自己年老的容貌畫像,“聽遍”句宕開,以“江南春雨”點明作者所歸之地是江南吳中(今江蘇吳縣),所歸之時是在細雨綿綿的春季。這裏既含作者對祖上遷居地的熟悉和習以為常,同時也不乏老年人已閱盡人間春色的寓意。

“歸來”兩字點醒作意,是東晉名士陶淵明《歸去來兮辭》的縮語。除了字麵有回來之意外,還包含辭官歸隱的內容。語言淺顯,含意深刻,出落有自。“茅屋三間”和“桃花流水”共同點染出歸居環境的簡樸幽靜。其中“桃花流水”在上承“江南春雨”以見家鄉時令特色及美麗風光外,又借取陶淵明《桃花源記》的描寫,突出所居的僻靜和與世隔絕。所以在這兩句景語的背後,自有其豐富的曆史文化內涵,須予細細品味。詞的最後兩句連用兩典:先是“種竹”,用王徽之當年暫居他人宅地命人種竹,謂“何可一日無此君”之典;後是“看西山”,用他曾說“西山朝來,致有爽氣”,婉拒上司桓衝請他出來相助之典(分見《世說新語》中的《任誕》和《簡傲》)。作者的用意,顯然並不是不要“種竹”,而是不要向窗前“種竹”,以至阻擋了他要朝夕遠眺西山爽氣的目光。換句話說,他是在強調從此不再受聘出山,而要在此長期隱居下去。這兩句話似借童仆之口說出,卻意味深長,是全詞的主旨所在。

王行

踏莎行〓寫懷

塵路風花,暖空晴絮,遊絲剩有縈牽處。客懷幸自不禁愁,啼鵑又恁催歸去。

細草春沙,垂楊古渡,忘機可得如鷗鷺?平湖卻也慰人心,片帆不礙煙中樹。

落筆“塵路”,開宗明義表示人在旅途,而以下所寫,皆途中所見所感。上片前三句,總在交代行程和季節,所見之景帶有春意闌珊的典型特色。一路上風吹落花,天飄柳絮,晴空萬裏,暖意洋洋;而那些昆蟲吐出的柔絲也隨之浮蕩輕揚。其中“遊絲”諧音“遊思”,於寫景中巧寓微意;“縈牽處”表麵寫遊絲有所掛牽,而實際上已暗透出下片“平湖”意脈。所謂言在此而意在彼,妙在語含雙關,點而不露。後二句直入“客懷”,寫得情思宛轉。“不禁愁”對於作客的情懷來說自古難免,本不足奇;奇的是“幸自”兩字。作者為什麼不為客懷的“不禁愁”而苦,相反卻要為此慶幸呢?隨著以下詞意的逐層展開,讀者才恍然大悟:原來作者的所謂“愁”,是心裏有所“縈牽”,他掛念的是故鄉。正因為他在客中“不禁愁”,時刻思懷家山,才促使他下定決心歸隱;如果客愁能禁,他不是還要滯留下去了麼?所以“幸”與“愁”看似矛盾,卻在思鄉回家上得到了統一。“啼鵑”句在此基礎上更為“催歸”營造了一種氣氛,仿佛連鳥兒也都通曉了人情。

下片前三句在寫景中點出歸隱忘機之意。“細草”和“垂楊”是上片景語的補充和延伸,因“春沙”和“古渡”可知作者的行程由陸上的“塵路”轉換成了水上的“片帆”。這種轉變於看似不經意間完成,卻反映了作者縝密的構思。“忘機”句用《列子·黃帝》載海上有好鷗者日與鷗鳥親狎,後其父要他取來玩弄,鷗鳥即舞而不下典。作者在此要表明的是他想擺脫塵世的種種機巧,回歸自然。詞的最後兩句揭出歸隱之處。“平湖”當指石湖,是上片所謂的“縈牽處”;“慰人心”應前“幸”字,表現出對故鄉的無限向往和熱愛;“片帆”由“古渡”而來,又顯示了忘情煙波的意趣,結得空靈悠遠,宛如一幅淡墨山水,令人心醉。

〖BT2-1〗〖ML〗林鴻

玲瓏四犯〓次杉關懷古

峭壁荒煙,摧垣衰柳,傷心一片遺壘。英雄成草蔓,俯仰今何似。江山宛然畫裏,但縱橫、暮禽寒水。西指匡廬,南窺滄海,長嘯倚天際。

無人會憑高意。黯魂消故國,雙垂清淚。蕭蕭殘月下,疊鼓連雲起。仲宣老去鄉情切,歎牢落、風塵如寄。更多少,閑愁問、春來燕子。

上片即景抒懷,寓史事於感歎,於蒼涼中飽含沉痛。入手三句,就眼前所見落筆,在“峭壁”、“摧垣”、“遺壘”和“荒煙”、“衰柳”的組合中,彌漫出一股陳跡荒沒的悲涼之氣,從而為全詞定下了“傷心”的基調。這種直透作者胸臆的深切感受,都來自於元末曾在這裏發生過的激烈戰鬥。當年起兵投身紅巾軍的陳友諒,在至元中率領部下攻陷此關,由此進逼福建;明太祖在平定了方國珍後討伐威震八閩的陳友定,將軍胡廷美(一作瑞)也從江西直趨杉關。而這些曾叱吒曆史風雲的“英雄”,如今都成了荒草野蔓下的一把枯骨;那些攻城掠地的壯舉,也隻留下了依稀可辨的陳跡,這怎能不令後人觸景生情、感慨萬端!這種人世間的滄桑巨變隻在“俯仰”之間便已完成,而大自然卻依然如故,隻是在畫圖般的江山間多添了幾處斷垣殘壘。因此當作者麵對暮色中散亂的寒水禽鳥,懷古思今,心中自然難以平靜。他獨自一人西指雄峙贛地的廬山,南望瀕臨閩境的滄海,隻能用長嘯來宣泄胸中的鬱悶了。

下片以“無人會憑高意”突出、強調意緒的孤獨、幽怨,乃至激憤。很自然使人因此聯想到宋代詞人辛棄疾在《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中的名句:“把吳鉤看了,闌幹拍遍,無人會,登臨意。”與前賢相比,作者在此雖然少了幾分豪氣,但心情的沉重,卻有過之而無不及。所以“黯魂消”兩句,將對“故國”的深切懷念和盤托出,內心的黯然和外表的垂淚相互滲透,凸現出因懷古而產生的無限感傷。值得一提的是,作者與出身農家的陳友定同是福清(今屬福建)人,“英雄成草蔓”固然可歎,故國的蕭瑟又何嚐不催人淚下?詞意由懷古轉入對自身的感歎,自有其內在的聯係。因此當他在一片淒清的月色下,耳邊仿佛仍能聽到那連雲的一片鼓聲響起;而身處動亂的年代,漢末王粲(字仲宣)的思鄉情結(見其所作《登樓賦》)又使他陡生四處漂泊、浮生如寄的惆悵。結拍兩句,用要知閑愁的多少,還須問那春來秋去的燕子,來暗示歲月荏苒、世事多變,其中自含“舊時王謝”與“尋常百姓”的轉換,故看似平淡無奇,實際寓意深摯。

高啟

念奴嬌〓自述

策勳萬裏,笑書生、骨相有誰曾許?壯誌平生還自負,羞比紛紛兒女。酒發雄談,劍增奇氣,詩吐驚人語。風雲無便,未容黃鵠輕舉。

何事匹馬塵埃,東西南北,十載猶羈旅?隻恐陳登容易笑,負卻故園雞黍。笛裏關山,樽前日月,回首空凝佇。吾今未老,不須清淚如雨。

上片開篇,暗用東漢班超典故。據《後漢書》本傳載,班超未發達之前,曾有一位相士替他相麵,說他“燕頷虎頸,飛而食肉,此萬裏侯相也”,後果然立功西域,封為定遠侯。詞人借此自喻,並點出寫作此詞的緣起——相士相麵。然而又不無遺憾地點出“有誰曾許”,充分表現了青年詞人一方麵如當年的班超一樣胸懷大誌,一方麵又對當世無人認同自己的雄心奇才而不平。一個“笑”字,以曠達的胸襟自我解嘲,為不平之氣平添了幾分和緩的音色。“壯誌平生”以下五句,用一個“還”字與前反接,抒寫自己平生壯誌,以及為此而自負的心情。“紛紛兒女”,指那些目光短淺、胸無大誌的凡庸之輩,詞人以之為羞,不與此輩為伍。“酒發雄談,劍增奇氣,詩吐驚人語”,生動有力地描述自我形象,對“壯誌平生”作進一步的揮發與刻畫。歇拍兩句,筆鋒陡轉,點明不伸壯誌、隱居不仕的原因。“黃鵠”,即“鴻鵠”。

下片轉向傾吐心靈的苦悶了。開頭三句,詞人以否定性的自問句概寫自少年名世以來至今十年間的行蹤與處境。高啟16歲前後居蘇州北郭,18歲完婚後隱於青丘。21歲時,張士誠占領蘇州,其重臣饒介愛重詞人才華延為上客,常出入饒介幕中,與詩友飲酒賦詩,豪縱自樂。兩年後出遊吳、越,曾來到張士誠、朱元璋、方國珍和元朝軍隊混戰爭奪的杭州、紹興一帶,目睹了戰亂帶給人民的巨大苦難,對張士誠的地方割據政權愈加失去了信心。中間五句,用前人之典,極寫內心的矛盾與困惑。結拍二句,收結全詞,自慰自勉。“吾今未老,不須清淚如雨。”這樣,與上片的“壯誌平生”相呼應,在傷感中依然洋溢著一股自勉向上的雄奇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