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3 / 3)

董紀

點絳唇

睡起鴛幃,綠紗窗外鶯聲曉。海棠開了,簾幕春寒峭。

誰在秋千?卻是風來嫋。情懷不好,鬥甚閑花草。



“睡起鴛幃,綠紗窗外鶯聲曉。”這是全詞的關鍵所在。首先,它透露出了主人公所處的情境:剛從鴛幃中睡醒。“鴛幃”,即鴛鴦帳,是主人公曾與情人共度良宵之處,結合下片“情懷不好”一句,不難猜測出主人公此時乃一夜孤棲,心緒寂寥。偏偏晨鶯不諳離恨苦,早早起來便鶯歌不斷。傳來陣陣春天的氣息,如此春景,伊人不在,空叫大好春光流逝。因此,這兩句雖不直言傷春,而傷春情緒卻隱然露出。其次,第二句中的“綠紗窗”,指女子的居室,這三字也透露出了主人公女性的身份。緊接著“海棠開了”一句,如常人說話,平平道來。海棠花開,與黃鶯嗚叫,共同構築成一幅雖還寒冷卻頗為熱鬧的早春圖景,然而,這幅春景不但不能使女主人公感到心情舒暢,反而使她倍感孤獨寂寞。“簾幕春寒峭”,即婉轉傳達出了她此時的心境。春寒料峭,不是無生命的簾幕所能感受到的,而是簾幕後的人所體味到的。此時此刻,窗外的“鶯聲曉”、“海棠開”皆未能吸引住主人公的注意力,而隔簾輕透的料峭春寒卻能使她感受如此深刻,足見她內心的孤寂落寞。

盡管大自然的熱鬧與己無幹,但女主人公還是輕移蓮步來到戶外,詞的下片即寫了她到戶外的所見所思。“誰在”二句,是主人公之所見。遠遠望去,隻見秋千在搖蕩,主人公不由得發出“誰在秋千”的疑問。這一問,也燃起了她心中的希望,若有人在(這人應是曾陪伴她坐秋千嬉戲的人),則自己將不再孤寂,將有人與自己共賞大好春光了,走近一看,方知是風在搖曳著秋千。因此,“卻是風來嫋”這一答,以轉折的句式,又將主人公由希望推入到失望之中。這一問一答,一起一折,使詞情顯得極為搖曳多姿。接下來,作者避開對主人公失落哀怨心情的細致描寫,以一句“情懷不好”淡淡出之,使本來有些沉重的詞情略顯得輕鬆起來。這句與上片“海棠開了”一樣,都是用一種散行的筆法來寫,似隨口說出,使本該哀怨纏綿的懷人情緒獲得幾分解脫,給人以一種瀟灑風趣之感。結句“鬥甚閑花草”,又一句漫筆,使主人公對情人的嗔怪神態躍然紙上。鬥花鬥草,乃古代民間遊戲,以采摘花草多者為優勝。司空圖《燈花》詩曾說:“明朝鬥草多應喜,翦得燈花自掃眉。”而詞中主人公孤獨一人“情懷不好”,對鬥花鬥草的遊戲自然也就興趣索然了。

張紅橋

念奴嬌

鳳凰山下,恨聲聲、玉漏今宵易歇。三疊《陽關》歌未盡,城上棲烏催別。含怨吞聲,兩行清淚,漬透千重鐵。柔情一縷,不知多少根節。

還憶浴罷描眉,夢回攜手,踏碎花間月。漫道胸前懷豆蔻,今日總成虛設。桃葉津頭,莫愁湖畔,遠樹雲煙疊。寒燈簾幕,熒熒與誰閑說?

“鳳凰山”,在福建省同安縣北。“玉漏”,古代計時器的美稱。送君送到鳳凰山下,一聲聲地相互訴說這離愁別恨,轉眼就到了漏盡更深的時刻——今夜的“玉漏”,怎的如此“易歇”?一個“恨”字,為全詞奠定了不忍離別的基調,而“易歇”,表明時間的飛快,這無疑是夫婦繾綣難離所感受的心理時間。“三疊《陽光》歌未盡,城上棲烏催別”,寫話別時間的短促。為君吟唱《陽關》三疊,歌未唱完,城頭上棲歇著的烏鴉,已經嘎嘎鳴叫,道是天亮了,行人該上路了。《陽關三疊》,又名《渭城曲》,唐王維有《送元二使安西》詩,當時用作燕樂歌辭,唐宋人送別多唱此曲。此種情境,令她心酸,但又不忍心讓林鴻為自己擔心,故隻有“吞聲”而已。那悄悄流下的“兩行清淚”,竟“漬透千重鐵”,也就是說,至柔的悲涕,能將重重鐵甲穿透!以誇張之筆言情之深摯,哀婉動人。“柔情一縷,不知多少根節”,“一縷”,承上文之“三疊”、“兩行”、“千重”,善於運用數字造勢,兩句意為:這一絲幽情,其中包含著無數重要的環節啊!以“不知多少”的否定句收結上片,感慨之意極重。

下片追憶往事,懸想來日。“還憶浴罷描眉,夢回攜手,踏碎花間月”三句用“憶”字領起,追想往昔夫婦間的恩愛和歡娛。“浴罷描眉”,用漢張敞為妻畫眉之典,表現林鴻對自己的憐愛嗬護。後兩句表現情趣相投、夫行婦隨的親密無間。與夫君在一起的美好時光,剛展示了三個令人陶醉的小景,就提筆頓挫,返回到眼下的孤獨無聊中來。“漫道胸前懷豆蔻”,“豆蔻”,植物名,自唐杜牧寫過“娉娉嫋嫋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後,就成專指稱十三四歲少女的典故。其實“豆蔻”還有其他用法。有一種“紅豆蔻”,生於南海,南人取其花尚未大開者佩戴,因那花身像女子孕腹之形,故名之日“含胎花”,女子佩戴自然是為了求子嗣。這麼一解釋,我們就能明白紅橋在這裏用“豆蔻”之典的含意了:不要再提起奴家胸前日日佩戴的豆蔻了,我雖是滿心望子,卻在“今日總成虛設”。這真是種聰明的暗示,夫君如何會不懂?但不知何以還是要走,直待她如花謝而死!

“桃葉津頭,莫愁湖畔,遠樹雲煙疊”,桃葉津,莫愁湖,兩者都在金陵地界,前者又名“桃葉渡”,在秦淮河畔,相傳為晉王獻之以歌送別愛妾桃葉的地方,他唱的《桃葉歌》是:“桃葉複桃葉,渡江不用楫。但渡無所苦,我自迎接汝。”莫愁湖在水西門外。傳說古時有女名莫愁,善歌,其歌雲:“莫愁在何處?莫愁石城西。艇子打兩槳,催送莫愁來。”將這樣兩個典故用於此,再切合不過了:兩者均是金陵標誌性景致,都有男女相愛相別的淒豔故事綰結,都有純真的小唱、送往迎來的心曲,既表明了那兒是夫君將去之地,又與詞首“鳳凰山”遙相呼應,形成了“碣石瀟湘”般的心理感應。紅橋多麼希望林鴻能像王獻之那樣對她發出“我自迎接汝”的呼喚,或自己打起雙槳,主動“催送莫愁來”。但這一切都不可能。她隻是個不能主宰命運的弱女子。她隻有等待的份。她隻能哀歎“遠樹雲煙疊”,夫君遠在天邊,不可望更不可及。她也隻能用桃葉渡、莫愁湖所附麗的故事向丈夫發出“勿忘我”的暗示。紅橋早已不是那個“自愛焚香消永夜,從來無事訴青天”的無憂無慮的少女了,她無計消磨那一個又一個漫漫長夜,她隻能用筆墨傾潑她滿腹的相思之情。“寒燈簾幕,熒熒與誰閑說?”結拍以疑問句收結全詞,與歇拍以否定句收結上片有異曲同工之妙,哀惋之情彌足感人。“熒熒”的“寒燈”,閃爍不定,昏黃黯淡;厚厚的“簾幕”,像一道牆將她與外麵的世界隔絕,讓她滿腔的愁苦找不到可以傾訴一番的人,令她更覺淒涼。然而,她所希望的訴說相思之苦卻被自己稱為“閑說”,那一份無可奈何的悲情,真是無以複加了。

瞿佑

木蘭花慢〓金故宮太液池白蓮

記前朝舊事,曾此地,會神仙。向支鳥鵲橋頭,花迎鳳輦,浪捧龍船。繁華已成塵土,但一池、秋水漫長天。白鷺曾窺舞扇,青鸞慣遞吟箋。

多情惟有舊時蓮,照影夕陽邊。甚冷豔幽香,濃涵晚露,澹抹昏煙。堪嗟後庭玉樹,共幽蘭、遠向汝南遷。留得宮牆楊柳,一般憔悴風前。

白蓮,你是否還記得前朝舊事.曾在此地見過那恍若神仙般的宮廷顯貴、後宮嬪妃?就在那鴆鵲橋頭,繁花如錦,迎來了鳳輦香車,而橋下的碧浪裏,捧出了龍船數艘。這金人遊覽太液池的景象,幾乎都仍曆曆在目。轉眼間繁華已成了煙雲塵土,唯見太液池一池的秋水共長天一色,這廣大水域可是昔日宮中珍禽休憩棲息的地方,白鷺曾經偷窺宮裏舞姬“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晏幾道《鷓鴣天》)的舞姿。“青鸞”即青鳥,這位西王母的信使,專司傳遞音訊,它曾為人傳遞表達衷情的詩箋。現在這些有靈性的鳥兒都不見了,水中空空如也。

不變的隻有當年的白色蓮花依舊生長太液池水中,在夕陽之中,照影自憐,姿容冷豔,還散發著幽香,濃濃地蘊涵著冰冷的晚露,淡淡地塗抹著昏黃的煙霧,身影淒涼寂寞。最值得歎息感慨的是當年金朝宮廷裏的一切奢華的生活都已成鏡花水月、泡影閃電,轉瞬都成一夢,讓人不由想起《玉樹後庭花》——那著名的亡國之音。陳後主曾作詩雲:“玉樹後庭花,花開不複久。”不料竟成歌讖。《隋遺錄》記載說楊廣夢中見陳後主,聽張麗華唱《玉樹後庭花》,一年後隋亡,也成讖語。陳後主、隋煬帝不及自哀,而後人哀之,如劉禹錫《台城》說“萬戶千門成野草,隻緣一曲後庭花”,李商隱《隋宮》說“豈宜重問後庭花”,許渾《金陵懷古》說“玉樹歌殘王氣終”。南朝舊曲,一切堪嗟,這白蓮花不也是異代之玉樹後庭花麼?當初宮中苑裏名貴的幽蘭,都已遷了地方,不變的隻有宮牆柳,它雖仍是年年春色,但樹木花草也能感觸世運消長,熏染了衰敗的氣息,這和白蓮一般多情的柳樹,也顯出憔悴不堪之色,在風前搖曳。無情與有情,變與不變,令人有無盡感慨。詞裏隻見花、鳥、樹木,人呢?人在詞之後。易代之際的銅駝荊棘之歎、黍離麥秀之悲,盡在不言中。

張肯

浪淘沙〓啄莎灘

雨過碧雲秋,占斷灘頭。滄浪翻處濕纖柔。誰展翠茵平似剪?宿鷺眠鷗。

沙尾遠凝眸,雨慘煙愁。萋萋不共水東流。幾度漁人來傍宿,綠映孤舟。

首句“碧雲秋”三字頗耐尋味:表麵上看,是指秋空的碧雲萬裏,清澈明靜;但從全詞所出的意境來看,它又不是實指,而是以秋季雲天的一碧萬頃來形容雨過莎草灘時的一片青綠。因為如果是在秋天,莎草便難以如此綠色如茵,充滿生機。所以下句更用“占斷”來展示莎草的蔓延擴展,寓動於靜,布滿了整片水邊灘頭。由於是生長在水邊,又因為是雨後,被碧浪打濕了的莎草更顯得格外纖細柔軟。這又是在大片的塗抹的同時,用了細筆輕輕勾勒,使莎草灘的整體形象在前三句中,就得到了形象的再現。而“滄浪”二字又可引發“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楚辭·漁父》)的聯想。“誰展”兩句接著展開想像:那平坦整齊的莎草像一片翠綠的地毯,是被誰修剪和展開,來為鷗鷺提供舒適理想的眠宿場所的呢?這種新奇的想像和設問,不禁使人聯想起唐代詩人賀知章《詠柳》“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的名句,給整首詠物詞平添了幾分生動的情趣。

下片仍緊扣所詠的莎草灘。先寫沙尾遠眺,隻見草色青青又被籠罩在一片淒迷的煙雨之中,但碧綠凝重,仿佛挽住了無限憂愁,不讓它隨著江水東流而去。在前人的詞句中,早有“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南唐李煜《虞美人》)的詠歎,這就使能載愁去的江水和“不共水東流”的萋萋芳草在意態上形成了一去一住的鮮明對比,從而更突出了莎草灘凝愁聚恨的特點。況且“萋萋”兩字已積澱了“王孫遊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楚辭·招隱士》)的豐富曆史內涵,而這莎草灘又分明與“春草碧色,春水綠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南朝梁江淹《別賦》)關係密切。故詞表麵寫景詠物,而已含情無限。除“遠凝眸”令人作南浦之想外,結拍的“漁人”也前應鷗鷺和滄浪,讓人陡起隱逸之思,那“莎灘”實在是個惹人情思的地方。一幅為青綠色浸透了的莎灘圖,不僅景色清幽淡遠,而且情思凝聚,韻味悠長,由此不難見出詞人的情懷和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