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3 / 3)

俞彥

鷓鴣天〓瓶梅

淺渚明沙聚碧流,依然春信鎖枝頭。金徽昨夜初裁曲,羌笛何人更倚樓?

朝露重,晚煙浮,幾回花下月如鉤。而今貯向紗窗裏,點點寒香入夢愁。

詞以“淺渚明沙聚碧流,依然春信鎖枝頭”起筆,一開頭就描繪出了梅的生長環境,那是一個綠水環繞的潔淨沙洲。在如此幽雅環境中生長的梅花,自然有著與百花不同的品性,而這也恰恰注定了梅花必然飽經孤寂清幽的際遇。“依然”二字,一則說明了梅花的開放已有時日,二則隱含了瓶中梅雖遠離了它的生長環境,但對枝頭的戀情依然如故,由瓶中梅對枝頭的一片深情,人們很自然地想像出閨中人對遠行遊子的思戀之情。“春信”本指春天的信息,在詞中借指梅花,此處在“舂信”一詞後著一“鎖”字,既傳神點染出了梅花依戀枝頭的神韻,又巧妙顯現出了梅花“隻把春來報”的品性,在細致入微地體物的同時,也把所抒之情有機地融入其中。緊接著的“金徽昨夜初裁曲,羌笛何人更倚樓”二句,由詠梅而轉寫抒情,撫琴製曲,倚樓吹笛,本是為了消解心中的哀怨,卻不料那琴笛聲聲反而勾起對遠行人的更加思念。“初”和“更”兩個副詞的使用,不僅表現了一種時間次序,而且表現了一種情感的深入遞進。

詞的上片由梅寫到人,下片則由人寫到梅,最後全詞將詠梅與懷人融為一體。

過片的“朝露重”三句烘托出了一個清幽淡雅的意境,這個意境是以清晨、黃昏、深夜的獨特意象依次一一展現的。從表層上看,這是描摹瓶梅從早到晚默默貯置窗裏的形態,而深層上卻暗喻了閨中佳人的思情不是偶然的隨想,而是一種無時不在的刻骨銘心的深情。“幾回”二字揭示了這種深情非但不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淡化,反而愈久愈烈。詞至此,又自然地由懷人轉到詠梅:“而今貯向紗窗裏,點點寒香入夢愁”,貯放在瓶中的梅枝雖遠離了生長的環境,但貼近紗窗仍散發出陣陣幽香,既點明了詞題——詠瓶梅,又將懷人之情有機地融合其中,從而構成了詠物與抒情完美交融的境界。

魏大中

臨江仙〓錢塘懷古

霾沒錢塘歌吹裏,當年卻是皇都。趙家輕擲興強胡。江山如許大,不用一錢沽。

隻有嶽王泉下血,至今泛作西湖。可憐故事眼中無。但供儂醉後,囊句付奚奴。

詞以“霾沒錢塘歌吹裏,當年卻是皇都”起勢,“霾”,同埋。由眼前沸騰的西湖歌吹聲中,詞人不禁想起當年南宋小朝廷沉湎於歌舞的往昔:“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薰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南宋林升《題臨安邸》)“趙家輕擲興強胡”一句,“輕擲”二字,寫得生動傳神,把宋代統治者隻顧眼前享樂、不圖江山永固的情狀高度概括出來。“江山如許大,不用一錢沽”,“沽”,買,此一則極言“強胡”獲得趙家江山之易,二則重申南宋統治者不愛江山愛歌舞的“輕擲”之狀。

過片“隻有嶽王泉下血,至今泛作西湖”,由昔而今,將對南宋衰亡舊事的追憶拉回對嶽飛墓前之景的憑吊。在作者眼中,西湖的碧波仿佛是英雄的鮮血所化成,它似乎正滿含悲憤,映照著紛亂喧鬧的人間百態。“可憐故事眼中無!”作為一名耿直而有氣節的東林黨人,詞人曾與楊漣等人力劾魏忠賢及其黨徒,希望能重整朝綱,然而不但未能成功,反而被貶出京。此番來到杭州,南宋衰亡、嶽飛冤死的舊事與朝中閹黨擅權的現實不斷交替呈現在眼前;他發出這樣的長歎,不僅僅是對往事的感懷,更是對時局的隱憂。唯有長歎而已。其中“可憐”二字,飽含著幾多焦慮,幾多無奈。結句“但供儂醉後,囊句付奚奴”,是詞人的自慰之辭。既然憂國憂民之策無處可施,那麼,滿腔的熱忱隻好化為醉後的詞句,聊以抒發情懷而已。“儂”,我;“奚奴”即奴仆。

徐石麒

拂霓裳

望中原,故宮錦樹障烽煙。驚坐起,涼宵夢斷蔣陵前。金人傾寶露,玉女繡苔錢。有誰能、醉鼓漸離弦?

西台哭罷,三戶裏識遺賢。欹皂帽,吹簫乞食總堪憐。英雄身未死,屠釣技常連。又何顏,許青門、瓜種故侯田。

全詞第一韻是一個三字短句:“望中原。”這一望,看到了什麼呢?他看到了北京正在遭受兵火的摧殘。明皇宮中的奇花異木籠罩在煙塵之中,景象十分淒慘。這雖是他的想像,但卻是最逼真地反映現實的想像。而下麵“驚坐起,涼宵夢斷蔣陵前”兩句又告訴人們:前麵的“望中原”是夜裏做的一個夢,夢中所見的情景令作者感到無限悲憤,因此他便從夢境驚醒過來。“蔣陵”,三國吳大帝孫權的陵墓,因在蔣山南麓而得名,蔣山是今南京鍾山的別名,其實,作者用“蔣陵”一詞,另有寓意,蓋明太祖朱元璋的孝陵便在南京鍾山下,“夢斷蔣陵前”便是夢斷孝陵前也。“金人傾寶露”,宮中的金銅仙人承露盤翻倒了;“玉女繡苔錢”,原來每天灑掃幹淨整潔的庭除上長滿了苔蘚。“金人”,銅鑄的人像,此指漢武帝時所製舉掌托盤以承天露的金銅仙人,“苔錢”,青苔點點皆呈圓形,如錢,故稱。地滿苔錢,當然很荒涼。“有誰能、醉鼓漸離弦?”——有誰能像戰國末酒酣擊築的高漸離那樣,唱出一曲《易水歌》,為前去行刺秦王政的英雄荊軻送行呢?

詞的下片主要述說抗爭的不屈意誌。“西台哭罷,三戶裏識遺賢”,用宋亡後遺民詩人謝翱登富春江西釣台哭祭文天祥的事典,以及《史記·項羽傳》所記楚南公之言“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的語典,表示痛定思痛,應當團結、聯絡各階層的人士共舉義旗,開展抗清鬥爭。“皂帽”,黑帽,最平常的服飾。作者絕不願讓自己意誌消沉,因此,他宣稱:“英雄身未死,屠釣技常連。”他認為在屠夫、釣者之中或許仍有潛伏的英雄豪傑,像秦末隨劉邦起義的樊噲,便以屠狗為業,三國時的張飛,也曾幹過殺豬的營生,而薑太公垂釣磻溪,後來更成就了輔佐武王討滅商紂的偉業,因此,隻要善於吸收人才,抗清鬥爭仍有希望取得勝利。最後,他認為此時此刻必須堅定自己的信念,決不能因敵人的強大而泄氣,像“青門”種瓜那樣甘心隱逸的事,目前是不宜效仿的。“又何顏”三字,用強烈的貶責語氣否定不可取之事,表現出不屈不撓英勇鬥爭的凜然大義。

施紹莘

浣溪沙

愁臥寒冰六尺藤,懶添溫水一枝瓶。亂雞啼雨要天明。

等得夢來仍夢別,甫能驚覺又殘燈。西江別路繞圍屏。

“愁臥寒冰六尺藤,懶添溫水一枝瓶”,可推斷大約是深秋或早冬,我們不妨借“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之意,將其定為深秋。已被離愁折磨得百無聊賴的抒情主人公本想借昏昏沉沉的睡得以解脫和排遣,然而六尺藤床又冷如寒冰;原可給湯婆中換換熱水以取暖,卻又懶得去添。就這樣,在輾轉反側、徹夜難眠的痛苦中好不容易熬到雞啼天曉,可迎來的卻又是一個陰雨綿綿的日子。真正是“秋風秋雨愁煞人”,苦不堪言了。

“等得夢來仍夢別,甫能驚覺又殘燈”緊承上片,集中寫夢。這“夢”,既可理解為因通宵未眠,天亮後昏然睡去所做之夢;又可理解為在漫漫長夜中不止一次的短暫的夢境。抒情主人公因思而等夢,希望在虛幻的夢境中擺脫愁思,但等來的夢,卻仍是別離之夢、愁苦之夢。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別離之悲、思念之苦是魂牽夢繞的。夢醒之後又是碧熒熒短檠燈,冷清清舊圍屏,更顯出孤獨無依的境況。在西江別離時的情形總是一幕幕展現在眼前,斬之不斷,揮之難去。第三句“西江別路繞圍屏”,化用宋晏幾道《臨江仙》中“酒醒長恨錦屏空,相尋夢裏路,飛雨落花中”。

徐坳

望江南

城上角,吹動薜蘿煙。別意難忘燈下約,歸期空向夢中傳。消息杳如年。

孤館客,今夕不成眠。萬井寒砧敲夜月,數聲黃葉墜秋天。人在碧雲邊。

詞的上片,從閨中思婦入筆,抒寫了她綿綿不盡的相思之情。“城上角,吹動薜蘿煙”,黃昏城上的號角聲聲,吹動了攀援屋壁的薜荔和女蘿。“薜荔”,又名兔絲,《古詩十九首·冉冉孤生竹》即以“與君為新婚,兔絲附女蘿”之句表達丈夫別後,思婦孤獨無依的思念之情。或許丈夫別前,曾與她在燈下定下了歸還的日期,然而歸期已至,伊人仍蹤跡全無,這怎不令她魂牽夢縈。“歸期空向夢中傳”中的“空”字,形象傳示出閨中人那不斷盼歸又不斷失望的複雜心情。一次次在夢中仿佛見到了相見歡的一幕,醒來之後方知是黃粱一夢,如此,有多少次希望,就有多少次失望,思如流水,情何以堪!“消息杳如年”,本來離別之後,希望對方音信頻傳,但由於現實空間的阻隔,書信杳無,這更使得女主人公陷入無盡的離別相思之中。

下片從遠在異鄉的遊子入手,抒寫了他對家鄉妻子的思念。“孤館客”二句,平平道來,描寫了男主人公客居他鄉的孤獨寂寞,以及為思念親人夜不成寐的情狀。“今夕”二字,說明在閨中人念遠盼歸之時,男主人公亦在遠方望鄉思念著她,夫妻之情深,相思之意切,皆濃縮在這二字之中。緊接著的“萬井寒砧敲夜月,數聲黃葉墜秋天”二句,是男主人公夜不成寐的所聞所見。“寒砧”,指寒秋的搗衣聲。那此起彼伏的搗衣聲,使人不禁想起家鄉的閨中人也正忙於為自己搗衣遠寄。如果說,萬井搗衣聲是遠處傳來的特有“秋聲”的話,那麼,黃葉飄落聲則是寂靜窗前傳來的特有“秋籟”,一遠一近,一大一細,組合成一曲別具韻致的秋天協奏曲。秋節已至,人不能歸,怎不令人心悲,令人神傷!末句“人在碧雲邊”,在全詞結構中起到了回應上片的重要作用,是對“消息杳如年”的委婉解釋。

葉紹袁

浣溪沙(其一)

一片歸心望也休,西陵千裏水東流。杜鵑芳草楚天秋。

老去未消風月恨,閑來重結雨雲愁。欲緘雙淚寄亭州。

開篇“一片歸心望也休”,實采用了從對麵著筆,替他人寫憂的手法。當年,仙仙十三四時,有“錦江玉壘”之行,便遠望故鄉,淒心掩泣;如今,仍為生活所迫,又作巴楚之遊,能不思念親人?然而,姑娘啊,走時輕易歸時難;既向楚王台下去,你“一片歸心望也休”。為什麼“望也休”呢?“西陵千裏水東流”,千裏川江鬼見愁。長江三峽,瞿塘、巫峽、西陵峽,一峽恰似一峽險。無奈,隻能借這千裏東流水,載走千裏望鄉愁。且看這位臨江望鄉的姑娘,再環望四周,唯見芳草萋萋,楚天清秋,更有杜鵑聲聲,勸人歸去。但隻是惹得離情更苦,歸心更愁。詞人通過這種設想之詞,把他的真切同情,作了推己及人的深一層表達。

下篇從對麵著筆,轉而為直抒胸臆,化設想之詞為坦誠之語。“老去”,當指葉氏辭官歸裏。“老去未消風月恨,閑來重結雨雲愁”,正是其坦然傾吐的悵然之懷。然而,難消當年風月恨,重結今日雨雲愁,無可奈何之下,便“欲緘雙淚寄亭州”,對少女離鄉的真切同情,化為飛越千裏的思念之意,情感推向了高潮。

沈宜修

憶王孫(其一)

天涯隨夢草青青,柳色遙遮長短亭。枝上黃鸝怨落英。遠山橫,不盡飛雲自在行。

以草喻恨,在我國漫長的詩歌史上久已有之。南朝江淹《別賦》句雲:“春草碧色,春水綠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那離愁別恨,就是以春草起興的。同樣,“柳色遙遮長短亭”,這裏的柳,也曆來是送別的折贈之物,長亭短亭更是餞別之所,這幾個景物疊合在一起,而且亭台還被柳色遮掩著,一路向遠方遞伸,那離別時的傷感,自然就洋溢流瀉出來了。柳枝裹挾著亭兒,漸遠漸朦朧,雖朦朧尚可望得見,而那遠遊的人又在哪裏?“枝上”的“黃鸝”,尚有“落英”可“怨”,奴家卻去怨誰?那原本悅耳動聽的黃鸝叫聲,也似乎能從中聽出哀怨來了。而落英繽紛,又是一個季節過去了。遠出的山脈,橫躺在天邊地平線上,抬頭隻見滾滾不盡的飛雲,在自由自在地行動。人,反倒不如白雲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