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1 / 3)

第16章

沈自徽

鳳凰台上憶吹簫〓閱古今名媛詩集

霧鎖春風,煙埋秋月,一生心事全休。恰雨窗吊古,檢點鴛儔。多少名姝珠淚,虛染就、錦筆銀鉤。傷情處,金環不見,玉葉空留。

抬頭。斜陽荒塚,原來是、綺閣妝樓。悵塵緣雖破,夢境難收。說甚裁雲好手,也幾度、驚徹雞籌。沉吟久,知音罕嗣,若個能酬。

詞一起首,即單刀直入,感慨古今名媛的才華被埋沒、被忽視,致使一生心事空付。春風駘蕩、秋月明潔,最能逗引多愁善感女子的思緒,最為曆代名媛所偏愛,自然也最能體現曆代女性詩人詩作特有的韻致。詞人用“春風”、“秋月”概其“一生心事”,作為她們以及她們精美詩篇的象征,很是貼切。但是,“煙”、“霧”無情,一“鎖”一“埋”,無限美好,盡付東流,隻落得個“全休”的結局,真是可悲可歎!

“恰雨窗”兩句,有承啟之功。“吊古”二字,承前而來,是對名媛們心事盡付東流的悲劇人生的總括。此句語序因詞律之故而改動,依正常語序表述應該是:雨窗檢點鴛儔而興吊古之懷。經此番詞序改變之後,將起首三句詞意綰合於一處,突出“吊古”之意,卻將“檢點鴛儔”的閱詩行為附後補充,既與詞人閱詩生感之心境吻合,使詞情凝聚不散,又為下麵抒發感慨留足空間。

接下五句因“吊古”而發,從兩個方麵抒發作者的傷歎情懷。在詞人眼裏,古今名媛詩集裏的作品,都由哀怨淒苦的珠淚凝成,處處可見她們的幽憂落寞的情思,但是,一番心血化成“錦筆銀鉤”的佳作,卻隻不過是“虛染”,並未獲得應有尊重,此乃詞人“吊古”之一悲。更讓詞人難以釋懷的是,這些“名姝”都已香消魂散,除玉葉香箋留存於世之外,其蘭心蕙性,再無從體味。此乃詞人“吊古”之又一悲。“金環”二句,化用唐人元稹《贈嚴童子》詩“解指玉葉排新句,認得金環識舊身”句意,謂斯人已去,惟留秀句促人傷懷。

下片再現詞人閱讀詩集過程中一個特有的“抬頭”動作,初看似有突兀之嫌,細品卻別有意味。上片結於斯人已去,空對“玉葉”而傷情不已,這裏接一個抬頭的特寫鏡頭,隱然可見不勝傷懷而掩卷長歎的詞人形象。而視斜陽荒塚恍然為昔日之綺閣妝樓,將傷情推進一層,其情之癡之迷,更在形象之外。如此處理,上下片詞情貫注,呈遞進之勢。而且,於一味沉吟之中,作形象刻畫,顯得運筆靈活,給人搖曳生姿之感。

接下來四句,分別由“悵”、“說甚”領起,從幽夢千古和潛心苦吟兩個方麵,揭示名媛們的詩心苦情,寄予詞人哀思。“塵緣”二句,意謂斯人已逝,芳心留存詩中,猶如幽夢脈脈,沁入讀者心田。“裁雲”二句,擬其苦吟之狀。妙於詩思,苦於詩情,夜吟到曉,驚徹雞籌(即曉籌,古時有紅巾人數籌報曉),可見其用心之苦,用力之勤。

末尾三句,以“沉吟”與“悵”相呼應,既關合前麵四句,又綰合全篇詞情。“知音罕嗣,若個能酬”,一番心思,竟不為後人所賞,難得知音相酬。一生苦心,竟付東流,可悲可歎!

張倩倩

蝶戀花〓丙寅寒夜,與宛君話君庸作

漠漠輕陰籠竹院。細雨無情,淚濕桃花麵。落葉西風吹不斷,長溝流盡殘紅片。

千遍相思才夜半。又聽樓前,叫過傷心雁。不恨天涯人去遠,三生緣薄吹簫伴。

這是上片。一個淚流滿麵的心有千千結的少婦人,正在細雨落葉西風的背景中,對兼泣兼訴,怎能不讓人一掬同情之淚!

一個寒冷的冬夜,江南的一座深宅,兩個多愁善感的文學女子,在一處用吳儂軟語唧唧噥噥地說著悄悄話。提及遠在天涯海角的夫君,原本籠罩著竹院的“漠漠輕陰”,便也籠罩到心上來了,淒怨迷離。一個“籠”字,使人頓感壓抑。緊接著,陰轉雨,淚雨簌簌地淋濕了桃花一般的嬌美麵龐。是嗬!麵如桃花,隻是那雙欣賞憐惜的眼睛何在?憑誰問,“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崔護《題都城南莊》)“落葉西風吹不斷,長溝流盡殘紅片”,又是秋天了。西風裹挾著落葉落花,在水溝裏打旋。一年又將過去,夫君還未有歸期。季節的推移更迭,給人帶來紅顏易逝之歎。難問此刻寸腸斷成何等模樣,惟有殘紅、碎綠、片片西風,才是它們的象征。

那麼下片,就投進了黑夜。獨自相思的日子,真不是人過的,白晝還好,一入夜便度時如年,一千遍相思隻消磨了半個夜晚,叫我如何打發這下半個夜、這接踵而來的明天、這無數個孤身隻影的日日夜夜!

“千遍”,極言其多,“才”,表現了時光難捱的痛苦。一個人靜靜地思念尚且不堪,更何況樓前又有孤雁飛過,它留下的哀鳴縈繞在詞人的心頭,令她傷心不已。“傷心雁”這一意象的選擇,自有其深層的文化意味:雁是候鳥,它的有規律的遷徙,常常成為季節更替的標誌,牽動文人騷客敏感的神經。而“鴻雁傳書”的故事,更能引發遊子、思婦的情感波瀾。這兩句描寫詞人輾轉反側夜不能寐的情景,凸現其相思之苦、思戀之切。最後兩句是“不恨天涯人去遠,三生緣薄吹簫伴”。這裏用蕭史、弄玉之典:秦穆公的女兒弄玉和吹簫人蕭史因樂結緣,雙雙乘鸞飛升。而“三生”,即佛家所說的前生、今生、來生。如果夫妻有緣,來生還可再結合。整句的意思是:天涯人遠遠地離去了,我不敢恨,恨隻恨自己紅顏命薄、三生緣薄,不能夠像弄玉蕭史那樣成雙作對!

王彥泓

滿江紅

眼角眉端,誰道是、便成拋散?怕向那、定情簾下,訴愁窗畔。幾度卸裝垂手望,無端夢覺低聲喚。猛思量、此際正天涯,啼珠濺。

欲寄語,加餐飯。難囑咐,憑魚雁。隔雲山牽挽,寸心如線。善病每逢春月臥,長愁多向花前歎。況如今、憔悴已難堪,何曾慣。

詞的上片,著重描寫女主人公苦盼情人的焦慮情態。

開頭“眼角眉端”二句,即把一位對鏡自憐、滿懷淒苦的女子形象展現在讀者麵前。由這位女子對自己眼眉的細心打量與“便成拋散”的哀怨,不難想見她的美麗姿容。“拋散”同“拋閃”,舍棄之意。

“怕向那”二句,描寫了女子害怕到曾與情人相依低語的“簾下”、“窗畔”的心理活動,細致入微地表達了她的相思愁苦。

“幾度卸裝”二句,進一步透露了女子急切的盼歸之情。“幾度卸裝”這一行動細節,說明女子為迎接情人的到來,悉心打扮自己,卻又一次次失望卸裝。如此反複地不斷希望,最終換來的卻是不斷失望,無疑使人更添焦慮和失落感。“垂手望”,暗用南朝樂府《西洲曲》“闌幹十二曲,垂手明如玉”,極言女子的孤寂失落與無奈。醒時苦盼無著,朦朧睡眠中又恍惚那人就在眼前,不覺脫口低聲呼喚,女子的一片癡情,在從苦思至幻覺的細節描寫中表現得惟妙惟肖。

“猛思量”三句,是女子夢醒後對此時遠行情人的猜測:在這露珠凝結的夜裏,遠在天涯飄零的他也正在思念自己吧。這不僅傳神地描寫了女子的思念之情,而且通過她設想對方也在思念自己,進一層地傳達了自己的繾綣之情。

詞的下片,從女子與情人音信難通著筆,進一步描寫了她綿綿無絕的痛苦相思。

“欲寄語”二句,乃承接上片末“猛思量”三句而來。“加餐飯”三字,在《古詩十九首》“行行重行行”一篇中本是女主人公自我寬慰的話語,此處用以遙寄遠遊的情人,使平常的囑托語溢滿了女子的無限惦念和體貼深情。

“難囑咐”二句,詞筆一轉,雖欲寄語,卻音信難通,這無疑更增添了癡情女子的苦楚。“魚雁”是古代表達傳送信息之意的象征性意象,此處著一“難”字,說明女子這一願望的無法實現,因而隻能像關漢卿《緋衣夢》第一折所說“我和你難憑魚雁,我每日價枕冷衾寒”。

“隔雲山牽挽”二句,是上句難憑魚雁的結果。不盡的相思之情,仿佛感染了天地問的那雲那山,然而,漂泊不定的雲,怎會理解那寂寞的山的牽挽,到頭來,這如線的縷縷不絕相思“寸心”,隻有化為“一寸相思一寸灰”(李商隱《無題》)而已。

“善病每逢春月臥,長愁多向花前歎”,春月高懸、春花竟放,本應是有情人相依相偎享受良辰美景的時節,但女主人公卻與情人各在天一涯,麵對大好春景,隻能是“善病”、“長愁”,感受到的也隻能是韶華易逝的傷春情緒。其中“每逢”、“多向”兩個詞,含蓄地說明了這種“善病”、“長愁”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而是月複一月,年複一年,未有窮期的長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劉希夷《代悲白頭翁》),更何況相思令人老,難怪結句說道:

“況如今、憔悴已難堪,何曾慣。”音信阻隔之下的長久相思等待,使女子麵容憔悴,心情鬱悶,但她卻不能使自己急切等待的心靈在歲月的流逝中變得平靜,依然要苦苦相思守候。這種“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柳永《蝶戀花》)的熾熱情感,雖不至於能驚天地、泣鬼神,卻也很動人心弦。這樣的結尾,深情中含幾分哀怨,首尾呼應,回環往複、韻味悠長。

劉侗

金菊對芙蓉

華紫移楓,荷香在桂,又成一種風光。正輕寒氣候,好整衣裳。幾時送卻堂前燕?計雲程,故國煙茫。遊人何事,獨勝秋色,猶羈他鄉。

空有回文錦句,盡聽殘白露,捱過重陽。任青樓賞遍,酒永歌長。千裏平安慵啟帙,都忘卻,家在湖湘。蘆蓼池塘,芙蓉亭沼,橘柚垣牆。

啟篇三句,寫客裏風光。“華紫”即紫華,月季花的別名。月季與楓葉爭豔,荷香共桂香而生,兩個整齊的四字句,繪出一片特有的濃鬱芬芳秋景。第三句用“風光”收柬,奇偶相生,整飭之中透出靈動之氣。其中“又”字頗有意味,將客旅情懷暗寓其中,卻不露一絲痕跡。

“正輕寒”兩句,寫覺輕寒而理衣裳,初看似無關痛癢,但那份敏感,卻正是久寓他鄉無人照料者所特有,故言外潛藏著一段別樣沉痛。此兩句已潛入旅思,卻處理得伏脈不顯,舉重若輕,是欲擒故縱的手段。

“幾時”三句,逗出歸思鄉戀。秋日氣候的由暖變寒,引發其對春天氣候由寒變暖時節的回憶,進而激起鄉思歸情。久寓他鄉,終日奔走,不知倏忽之間,已然春秋代序,乳燕繞堂之景,已被楓桂荷香所替代。遽然發問,正是驟然驚心的心理反映。且燕子依節候而動的規律,自然使詞人聯想到自己的淹留他鄉並心生悲慨了。這裏用“雲程”形容歸程之遙,用“煙茫”概見歸計之渺,已顯出歸思情切之狀,隻是一腔幽怨含茹其中,蓄勢待發。

歇拍三句,以“何事”綰結,將怨情盡行吐出,寫自己對無端羈旅他鄉,歸計無著的生活的不盡怨恨。這三句以“他鄉”、“遊人”回護“故國”,以“秋色”呼應“風光”,將整個上片中所潛伏的懷歸意脈挑明,寫盡思鄉倦遊之情。

過片三句,將懷歸之意凝於兩地相思之情上。“空有”句,用晉竇滔妻蘇蕙以五色絲織回文詩寄情典,見妻子哀婉相思之意。由於歸計無著,愛妻的一番深情,隻是枉然,自己也隻能在百無聊賴、鬱鬱寡歡之中從白露到重陽,苦捱時光。聽的或許是“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詩經.秦風.蒹葭》)的古歌,吟著大約是“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王維《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的舊句,詞人百感蒼涼,神思恍惚。“聽殘”、“捱過”,語甚頹喪,其情之可憫,可以想像。

“任青樓”兩句,更為沉鬱。青樓征歌逐舞,本可忘憂,而詞人卻是在鄉愁難解、離恨易增的情況下,想借青樓買醉買笑以消憂懷,故而結果反而是愁上加愁,恨外有恨。詞人以“酒永歌長”概括身在青樓更加焦躁煩亂的心情,出人意表,卻在情理之中,刻畫彼時心境,堪稱入木三分,洵非真得其中況味者不能道出。

“千裏”句直至結拍,進一步刻畫其難已的思念之情。費盡心機卻不能使鄉愁離恨稍有減緩的詞人,隻能是自己安慰自己:反正是千裏平安,也就用不著寫信相告了;反正是多年流浪,鄉關何處都已忘卻,也就用不著思歸了。初看似乎詞人已經釋懷忘憂,實際上是於沉痛之中故作曠達語,將詞情翻進一層:蘆蓼、池塘、芙蓉、亭沼、橘柚、垣牆,哪一樣不是故鄉景物,哪一樣不曆曆在目,哪一樣不在記憶當中?!忘卻家在湖湘,卻對湖湘之景物如數家珍,正是詞人情不能已處。正話反說,更見感情深摯。

盧象升

漁家傲(其一)

搔首問天摩巨闕,平生有恨何時雪?天柱孤危疑欲折!空有舌,悲來獨灑憂時血。

畫角一聲天地裂,熊狐蠢動驚魂掣。絕影驕驄看並逐,真捷足,將軍應取燕然勒。

上片寫憂國之情。詞人生活在明朝末年,內部政治腐敗,饑荒連年,民不堪命,義軍蜂起;外部則清人崛起,覬覦中土,大軍壓境,國勢日蹙,明王朝已處在覆亡的前夕。作為忠於明王朝的一員大臣,盧象升目睹危局,心中充滿悲憤怨恨。首先他怨老天之不公,為何不佑護明朝而讓它有傾覆之危,其實他是借“怨天”的形式表達對國事的憂念。人在遭遇怨憤不平時往往會追問到“天”這一最高的主宰,屈原有《天問》之作,有“吾令帝閽開關兮,倚閶闔而望予”(《離騷》)之歎,詞人在此也像屈原那樣叩天門而問天,追問其中的緣由。“天柱”一句極寫明王朝之搖搖欲墜,憂國之心溢於言表。“空有舌”兩句則自歎勢孤力單,無回天之功。如果說上三句是“怨天”,那麼此二句則透出“尤人”之意,感歎其抗敵之略不為朝廷所理解采納,反受大臣的掣肘。史載宰臣楊嗣昌與中官高起潛主和議,與象升持論不合,時時掣肘,象升名雖督天下兵,實不及二萬,其悲憤至於獨灑憂時血淚也就不難理解了。詞人在此發出“空有舌”之歎也頗耐人尋味。在古人看來,舌頭是他建言獻謀以幹人主的憑藉。張儀受辱後,謂其妻日:“視吾舌尚在否?”其妻笑日:“舌在也。”儀日:“足矣。”(《史記·張儀列傳》)張良也說過:“今以三寸舌為帝者師,封萬戶,為列侯,此布衣之極,於良足矣。”(《史記·留侯世家》)而今象升自歎空有此舌,隱然有回天乏力,愧對古人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