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片翻進一層,明報國之誌。過片承上申足國勢艱危、社稷傾覆之意。句中所描述的是明末烽煙四起、山河破碎的景況,從此詞的寫作背景來考察,主要當是指清軍之入寇中原。自清以武力犯邊以來,國家的河山就陷入了分裂,清兵之橫行令天下為之震驚。那麼麵對國事日非的處境,是不是隻能坐以待斃或但求全身自保呢?詞人的可貴處就在於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盡管他勢單力薄,孤立無援,他還是要在困境中殺出一條血路,力撐危局。“絕影”句以下展現了一幅駿馬奔馳,衝鋒陷陣,克敵製勝,勒銘記功的英雄凱旋圖景。盡管這隻是想像中的一種景象,但詞人表現出的那種矢誌報國、一往無前的英雄氣概確是感人至深的。結句切和範仲淹詞的題旨。範仲淹在守邊時所作的《漁家傲》詞雲:“燕然未勒歸無計。”盧象升翻而為“將軍應取燕然勒”,誌在必勝,詞情昂揚,尤過範詞。後來局勢的發展雖未如詞人所希望的那樣,但他以自己的生命實踐了報國之誌,與洪承疇輩的硯顏事敵適成對照。
王微
搗練子
心縷縷,愁踽踽,紅顏可逐春歸去。夢中猶存惜花心,醒來又聽催花雨。
這是一首抒寫春思、春愁的小詞。
首句“心縷縷”,惟有三字,即已寫盡思緒萬端的狀態。“縷縷”給人以豐富的聯想:使人仿佛看到思緒如煙如霧飄浮不定的樣子,又能讓人聯想到心中無數縷縷的情絲。
次句接以“愁踽踽”,以步態寫愁,可謂匠心別具。“踽踽”,意思有二:其一,獨行貌,其二,慢行貌。它表現出詞人在迷離如煙的思緒中,連腳步也有憂愁縈繞著,而且這種憂愁的煎熬還不是“其興也勃,其亡也速”式的,而是慢慢地來的,慢慢地滋長慢慢地積蓄,讓詞人一點一點地感受,一點一滴地溢滿詞人的整個身心,自然,這種憂愁更加讓人難堪其痛了。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愁,此話不假。
第三句“紅顏可逐春歸去”,正道出了女詞人滿腹憂愁的根本所在:青春紅顏正和春天一同,結伴而去。紅顏本可以不用這樣著急的,但偏偏急急地追隨著歸去的春天的腳步,亦步亦趨,惟恐春天不帶她回去!中國人“天人感應”的思維方式,在文藝作品中的一個體現是:季節的更替帶給人青春遠逝的紅顏之歎。這種文化意蘊自然也影響了詞人王微。詞人在這裏用一個“逐”字,表明了青春遠去的腳步是何等的快、何等的匆忙!
“夢中猶存惜花心”,“存”,牽纏,縈結,夢中還在關注著“花”事,因惜花而擔著一顆心。“惜花”,是女子天性使然,惜花便是惜己。無奈啊!如何才能紅顏永駐嗬!夢沒能使詞人有半點解脫,沒能使詞人的憂愁得到片刻的緩解。那麼醒來呢?能好一些麼?醒來又將如何?醒來正好聽到催使花卉凋落的淅瀝雨聲。這裏所謂的“催”有催落之意,故而這“催花雨”,就不是潤澤萬物的甘霖,而是萬紫千紅的摧殘者。“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孟浩然
《春曉》),是一種焦慮;“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李清照《如夢令》),是幾分冷寂,王微的感受,正和前代詞人一脈相承!全詞在瀟瀟的雨聲中作結,有著耐人尋味的餘韻。
夏允彝
千秋歲引〓麗譙
澤國微茫,海濱寥廓,萬堞孤城逼天角。雲外龍車碧樹懸,霜前雁字當窗落。芋城花,秦山月,都蕭索。
刺史風流推琴鶴,暇日高吟倚軒閣,釃酒新亭幾忘卻。三泖沙明繞郡樓,九峰嵐翠扶城郭。銅壺響,曉更催,宛如昨。
“澤國”兩句,互文見意,意境渾涵蒼茫:海濱平鋪,天海相接,以此為背景,雖是“萬堞”之城,也顯得渺小危弱,而呈逼仄孤危之勢。“逼天角”三字,化靜為動,摹畫出登高所見遠城之狀,給人壓抑之感,折射出詞人對國勢傾危的憂懷。
“雲外”兩句,視角由俯視蒼茫大地,變為平視高遠之景。“雲外龍車”,指太陽,相傳羲和驅六龍為太陽駕車。遠方,西下的夕陽,就像懸掛在樹梢上一樣;樓外,南飛的大雁,當窗而落投林棲止。這兩句寫景,用遠察樹梢龍車、近觀大雁沉落,襯出所登之樓的高出雲表,而日薄西山、大雁霜林的暮景,又營造出蕭條、落寞、衰颯、淒涼的氣氛,與詞開頭所繪寥廓之景相互映襯,越發顯現出詞人內心的傷感。
歇拍處,以花、月的明豔,反襯黃昏的暗淡,進一步渲染出“蕭索”的氣氛。這裏三個三字句連用,有點染之妙,且以短承長,筆勢動蕩搖曳,一字一頓,恰如其分地表現出詞人置身蒼茫寥廓且又高危之處,憂懷難已,悲情不勝的內心情狀。
過片三句,詞筆宕開,轉寫“刺史”(詞人自稱)的風流俊賞,將沉鬱詞情振起。“琴鶴”,本指為官清廉,這三句用暇日高吟、釃酒軒閣的舉動,描畫出詞人的高情逸態,同時,風流俊賞之時,猶難忘懷國事,又見其心存天下之誌。
“三泖”兩句,是樓外黃昏之景。“三泖”,湖名,在今上海鬆江,有上泖、中泖、下泖,合稱三泖。與上片“雲中龍車”之景相比,此時已是夕陽山外了。暮靄漸濃,九峰煙嵐漸擁城郭,隻有三泖流水,倒映落日餘暉,沙灘空明,如玉帶繞樓——外明內暗,樓中暮色之濃,可想而知。這兩句寫黃昏之景,實明虛暗,明暗對照,將上片所繪蕭索之景,塗抹得更顯淒涼。
結尾三句,寫暮夜所聞。置身雲外高樓之中的詞人,沉浸於深深的思慮之中,全然不覺時間的推移,倏忽已至夜深,當銅壺滴漏之聲將他驚醒時,已是天色將曉。這末三句,不寫其景而繪其聲,以有聲襯無聲,恰似於無聲處的驚雷,潛蘊著詞人的無限傷感:試想,若不是心馳象外,別具懷抱,一心隻為登樓賞玩者,如何會在漆黑的高樓中靜處一夜而不覺!
陳子龍
點絳唇〓春日風雨有感
滿眼韶華,東風慣是吹紅去。幾番煙霧,隻有花難護。
夢裏相思,故國王孫路。春無主。杜鵑啼處,淚染胭脂雨。
“春日風雨”,是當時所處的環境、節候和氣氛,而“有感”則是寄寓詞人的感慨和情懷。
詞之起二句,先揚後抑。“滿眼韶華”,一片春光。繼而東風乍起,落紅遍地。這一頓挫,表現了自然界的變化,從而也折射出時代的變化。
下麵二句,以“幾番”照應前麵的“慣”字,說明東風之摧殘百花非止一次,而是經常如此。“煙霧”二字,補足前句未及寫出的“雨”字。春天的風雨連綿無盡,常常呈現煙霧迷漾的狀態。在東風肆虐、煙雨茫茫的天氣中,百卉凋殘,一片淒涼,於是詞人不禁發出由衷的慨歎:“隻有花難護。”在生活中,他奔走呼號,出生入死,力求挽救明朝的危亡,結果毫無效果。因此這一句正是反映了詞人內心深處的亡國之痛。
下片宕開一筆,徑寫對明王朝的係念,但在詞的意脈上仍與上片緊密相連。詞人在白天看到風雨摧殘的落花,到了晚上便自然聯想到慘遭踐踏的故國。
“夢裏相思”一句,為豔詞中常語,然而此處用以表達愛國之情,卻非常深刻而又貼切。“王孫”一辭,通常被理解為貴族子弟,但這裏的本意卻更接近杜甫《哀王孫》中所說的“可憐王孫泣路隅”。在清兵南下之際,朱明的宗室子弟,或流離道路,或輾轉溝壑,唯有少數人如唐王朱聿鍵、魯王朱以海等仍在企圖反抗。此處作者對明代王孫魂牽夢縈,實際上是將複興明代的希望寄托在他們身上。可是夢醒之後,依然風雨如磐,落紅成陣。麵對如此殘酷的現實,他不得不發出“春無主”的哀歎。
“杜鵑”,又名杜宇,相傳是古蜀國的君主望帝之魂所化。它隱於西山,日夜悲啼,口吻常常出血。後人常用杜鵑啼血借指失國之痛。“淚染胭脂雨”係由“啼血”轉化而來,則杜鵑悲鳴時流出血淚,灑在飄颺落花的風雨中,紅雨滿天,景象壯麗而又悲慘。詞人若非懷有深仇慘痛是寫不出這樣的句子的。用“胭脂”形容雨中落花,前人有杜甫的《曲江對雨》“林花著雨胭脂濕”;而用以兼喻淚水的有李煜的《烏夜啼》“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
葉紈紈
蝶戀花
盡日重簾垂不卷。庭院蕭條,已是秋光半。一片閑愁難自遣,空憐鏡裏年華換。
寂寞香殘門半掩。脈脈無端,往事思量遍。正是消魂腸欲斷,數聲新雁南樓晚。
詞中的這位少婦是孤寂的。雖然整日價重簾不卷,也知道窗外已是中秋光景。秋風秋雨愁煞人,重簾還是不卷為好。即便不卷,彌漫在心頭的一片閑愁,也難以消散,難以自遣,對著菱花鏡裏自己容貌的改換,深知人生之“秋”,已經過早地來到自己的“心”上——“心”上有“秋”,不正是個“愁”字麼?
就這麼終日生活在封閉的環境裏,自怨自艾,長籲短歎。說封閉,也沒有全然封閉。寂寞的門扇還半開半掩著,香煙嫋嫋地從那裏飄散了出去。記憶的門扇也是這樣半掩半開,無須引發,不是觸景生情,脈脈流動的記憶長河,又將她帶回到甜甜酸酸的往事之中。是三姐妹圍定侍女隨春,以“隨春”為題各賦一詞,以角勝負的歡快“往事”麼?是小妹在臨嫁之前突然辭世而去的悲愴“往事”麼?獨自枯守,莫道不消魂,往事前情滾滾湧來,尚支持不住,更那堪,南樓的夕照中,又傳來幾聲新雁悲哀的叫聲!怎不叫人柔腸寸斷!
吳易
滿江紅〓和王昭儀
回首昭陽,千裏外、愁雲凝色。那堪憶、蛾眉初入,承恩瑤闕。畫鳳殷勤團扇底,當熊宛轉金輿側。歎帝城、煙景入悲笳,容華歇。
驪山恨,終難滅。青塚怨,何須說。對新齋清磬,暗沾襟血。苦竹青迷瑤瑟雨,衰蘭秋老銅仙月。願化為、彩石補完他,乾坤缺。
借宮女後妃之遭遇以抒發身世存亡之感是詩詞創作的一個傳統藝術手法。
詞的開頭“回首昭陽,千裏外、愁雲凝色”幾句以當日昭君出塞時去國懷鄉之典起興,暗喻國勢衰微,憂思凝重。緊接著,順勢導入對“蛾眉”初入宮時深得君王恩寵的境況的回憶與摹寫。“畫鳳殷勤團扇底,當熊宛轉金輿側”二句,用典故繼續敘述情寄君王、隨侍左右的舊事。然而,往事如煙,好景不再。一個“歎”字,將詞作由往事的追憶轉入嚴酷的現實。昔日繁盛的帝城如今卻凋敝冷落,淹沒在一片悲切的胡笳聲中。在古詩詞中,“笳”聲總是與“悲”情聯係在一起的,這裏的“悲笳”暗喻晚明王朝日薄西山,深懷悲慨無窮的家國之恨。
過片“驪山恨,終難滅。青塚怨,何須說”,連用兩個典故。吐露一種麵對國破家亡、物在人非的現實的無可奈何情緒。盡管詞人為此而“暗沾襟血”,但可貴的是,他並未一味沉淪於“苦竹春迷瑤瑟雨,衰蘭秋老銅仙月”的悲憤之中,於是就逼出“願化為、彩石補完他,乾坤缺”這樣擲地有聲的壯語。
葉小紈
踏莎行〓過芳雪軒憶昭齊先姐
芳草雨幹,垂楊煙結,鵑聲又過清明節。空梁燕子不歸來,梨花零落如殘雪。
春事闌珊,春愁重疊,篆煙一縷銷金鴨。憑闌寂寂對東風,十年離恨和天說。
上片主要寫景,捕捉入詞的是特別能反映清明前後的自然景物,同時,又就著“清明”這一歲時節令的民俗含義,在寫景中隱含著一縷傷感。
首句“芳草雨幹,垂楊煙結”,由眼前景物寫起。春草上的雨水已被東風吹幹,垂楊像結纏著一片煙霧一般,綠意迷蒙。
“鵑聲又過清明節”,不光是景色,杜鵑鳥的嚦嚦語聲,也在提醒人們:清明節已然過去了。清明節,是中國人追悼亡者的節日,何況今年又是先姐十周年忌日,怎不令小紈沉浸於悲悼之中不能自拔。雖然,這十年來,自己的淚水已經哭幹,像這眼前芳草上幹了的雨珠一樣,但是內心深處,還是如楊柳樹那般垂結著一段愁霧。這是姐妹情結,是永遠也解不開的心結!
“空梁燕子不歸來,梨花零落如殘雪”,早該是燕子回來的時節了,可屋梁上還是空空如也。那燕子也知情和義,主人的亡逝,一定也會在這些小生靈的心裏留下悲傷吧?要不,它們如何就不再回來了呢?梨花倒是年複一年地自開自謝,眼下又是紛紛揚揚零落得一如白雪,隻是,永遠地失去了那個憐花惜花、吟花葬花的人兒,它們恐怕也是懂得寂寞的吧?
下片轉入抒情,以“春事闌珊”四字貫通上下,由景達情,立即推出“春愁重疊”一句,讀者們頓時看到了詞人的身影:愁容滿麵的一個弱女子,獨自一人來到軒前,焚香點燭,“篆煙一縷銷金鴨”,她默默地注視著呈篆書一般形狀的香煙,一縷一縷地嫋嫋飄散,銷盡於金鴨香爐之中。默哀完畢,她又慢慢轉過身去,扶著欄杆而立,“憑闌寂寂對東風,十年離恨和天說”,詞人縱然心中有幹言萬語要說,也無人可訴。情同手足、亦親亦友的姐妹都棄世而去,永無見麵之日了,雖說事情已過去多年,但詞人還是不明白:為何自己的姐姐妹妹都不能享天年?為何越是聰明美貌的女子,她們的命運越悲慘?上蒼嗬!你把我們生為女性,又不給我們發揮聰明才智、選擇人生道路的機會,這到底是為了什麼?你可知道“十年離恨”在我心中的滋味?全詞,就在這樣的“天問”中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