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崖、顧庵、西樵、雪洲小集寓中,看演《邯鄲夢》傳奇,殆為餘五人寫照也
古陌邯鄲,輪蹄路、紅塵飛漲。恰半晌、盧生醒矣,龜茲無恙。三島神仙遊戲外,百年卿相蘧廬上。歎人間、難熟是黃粱,誰能餉?
滄海曲,桃花漾。茅店內,黃雞唱。閱今來古往,一杯新釀。蒲類海邊征伐碣,雲陽市上修羅杖。笑吾儕、半本未收場,如斯狀。
上片概括“臨川四夢”之一《邯鄲夢》的劇情,是明代大戲曲家湯顯祖根據唐人沈既濟傳奇《枕中記》創作的戲曲,指出人世富貴無常的規律。
邯鄲道上,人來車往,紅塵喧囂。山東盧生於旅店中遇道者呂翁,得呂翁所授枕而入夢。夢中與高門女成婚,又靠行賄得以高中,出將入相,榮華已極,卻因官場傾軋,曆盡宦海風險。後又時來運轉,得封國公,位極人臣,一門富貴。而自己驕奢淫佚,終於染病而亡。夢醒,旅店主人炊黃粱尚未熟,而盧生所騎青驢仍在安然吃草,盧生大徹大悟,遂為呂翁度脫而去。
下片主要寫看戲感受,但重在抒發人生無常的感慨。今來古往,滄海桑田,其實看穿了不過是一場戲,真所謂“亂紛紛你方唱罷我登場”,時過境遷,都隻付於後人的杯酒笑談之中。這一點在《邯鄲夢》中表現得尤為明顯。“蒲類海邊征伐碣”,寫盧生奉詔征番,一直打到天山,勒石紀功而返,可謂榮耀已極。“雲陽市上修羅杖”,寫盧生受人誣陷,像李斯一樣,被拿赴雲陽市斬首,最後僥幸免死,遠竄廣南崖州鬼門關。一路經曆千辛萬苦,受盡淩辱,九死一生,此又可謂狼狽已極。“殆為餘五人寫照也”,正是有感而發。
金堡
滿江紅〓大風泊黃巢磯下
激浪輸風,偏絕分、乘風破浪。灘聲戰、冰霜競冷,雷霆失壯。鹿角狼頭休地險,龍蟠虎踞無天相。問何人、喚汝作黃巢,真還謗?
雨欲退,雲不放。海欲進,江不讓。早堆境一笑,萬機俱喪。老去已忘行止計,病來莫算安危賬。是鐵衣著盡著僧衣,堪相傍。
上片中作者麵對著江中兼天的激浪和江邊高聳的絕壁,患念起古代曾在此地叱吒風雲的豪傑,不由得熱血沸騰,奇情壯思奔湧而出。“激浪輸風”、“灘聲戰、冰霜競冷,雷霆失壯”,大風狂浪,挾帶著憤怒的感情和不屈的鬥誌,這究竟是江麵上的壯觀,還是心海中的波瀾呢?“鹿角狼頭”指山勢險峻。“龍蟠虎踞”乃用諸葛亮語,指地形雄奇。如此險要之地,竟然說是“休地險”、“無天相”,意謂若無天時,則地險實不足恃。這是否指明代的江山終於亡於異族之手,雖有天險也無濟於事呢?我們不能肯定,但詩人心頭的憤懣之意卻是可以感受到的。正因如此,詩人對天發問:把此地喚作“黃巢磯”,是真實還是誹謗?
下片由懷古轉入抒情。風雨難止,江海相激,這種波譎雲詭、變幻莫測的自然現象正是世事滄桑的象征。對於詩人這種曾經滄海的人來說,世事滄桑早已是司空見慣之事,縱然麵對大風巨浪,又何足道哉!更何足懼哉!“鐵衣著盡著僧衣”,這與他本人的經曆是何等相似!“堪相傍”,這是說堪與“黃巢磯”相傍,還是說堪與黃巢相傍呢?這兩種解讀其實是一樣的,因為這反正與黃巢這個人物有關。
下片結句給上片末句所提出的問題作出回答,詩人對黃巢是持肯定態度的,所以在他看來,把這個雄偉奇險的江磯稱作黃巢磯,實在是名符其實的,這並不是誹謗。
〖BT2+1〗〖ML〗蔣平階
虞美人
白榆關外吹蘆葉,千裏長安月。新妝馬上內家人,猶記琵琶學唱《漢宮春》。
飛花又逐江南路,日晚桑乾渡。天津河水接天流,回首十三陵上暮雲愁。
此詞起調,正從山海關(曾是抵禦清軍入侵的重要關塞)外吹響的“蘆葉”曲中,展出千裏明月照耀的故都,境界似乎清闊而美好。但當你明白,此時的山海關早已易主,大明王朝的“北都”也已成了清的京城時,便不禁要為之黯然了:明月依舊,故國安在?那在月光下吹奏的“蘆葉”之曲,究竟流轉著幾多淚水和哀思?
當詞人從千裏關外來到故都北京,見到穿著異族旗袍的宮女,在“馬上”諍琮彈起琵琶,語音生澀地“學唱”勝國的舊曲時,那況味究竟是歡喜還是悲傷?一曲《漢宮春》居然又在這裏奏響,該令這位前朝的諸生,勾起多麼親切的憶念?
下片前句展示春殘江南、飛花滿路景象,是為詞人懸想中的虛境,表現著遠離故鄉的淒切憶念;後句突現詞人所處的北國渡津,卻又籠罩著一派斜陽西下的暮靄!以虛襯實,傳達著詞人躑躅異鄉的多少蒼涼之感!它同時又似是一種象征:那飄墜滿路的江南飛花,不仿佛還在為一個王朝的消逝而哀悼?“日晚”桑乾,而今故國的山河不從南到北,都已沉寂在日落霞消的蒼茫之中?
滾滾的大沽河流過天津,又流向海天相接的渤海灣。那漸遠漸微的濤聲,是否在向詞人傾訴它一去不返的哀傷?回首遙看西北,又有無限哀愁的暮雲,凝結在北京“十三陵”的上空!想到在那裏長眠的帝王,生前曾蒞臨過多麼繁麗的大明江山;而今九泉有知,又怎忍仰對這故國陸沉的長天!句中對晚明王朝的覆亡,隻用“十三陵”的“暮雲”暗示,在一個“愁”字中,正有無量的傷痛在其間凝結。含蘊不露,一發而收,那一片春去日暮的故國淪喪之哀,便借著接天而流的“天津河”水,而洶湧不歇於詞行之間了。
龔鼎孳
賀新涼〓和曹實庵舍人贈柳叟敬亭
鶴發開元叟。也來看、荊高市上,賣漿屠狗。萬裏風霜吹短褐,遊戲侯門趨走。卿與我、周旋良久。綠鬢舊顏今改盡,歎婆娑、人似桓公柳。空擊碎,唾壺口。
江東折戟沉沙後。過青溪、笛床煙月,淚珠盈鬥。老矣耐煩如許事,且坐旗亭呼酒。判殘臘、銷磨紅友。花壓城南韋杜曲,問毯場、馬弰還能否?斜日外,一回首。
詞的上片描寫柳敬亭的經曆和性格,點出自己與柳氏關係。下片立足自己,抒舊地重遊的現實心態,兼顧勸慰柳氏。和韻寄意,渾然一體,格調高雅,情真意遠。“一時稱盛京邑”當不是虛話。
“鶴發”三句,連用典故和比喻,概括柳氏其人。“開元叟”不同於平常的說書藝人,作者與之交往結義,為之吟誦投贈,有不同一般的意義。
“萬裏”三句,進一步描寫柳氏形象和個性,並交代兩人的交往史。柳氏身穿粗布衣服,頂著風霜雨雪,為寧南侯左良玉出謀劃策,忙忙碌碌。詞人也曾在左氏軍營任職,因此很早就認識柳氏,也經常與之打交道。柳氏善說書,有才誌而性滑稽,所以作者戲謔之曰“遊戲”、曰“趨走”、曰“周旋”。因人用語,詼諧生動。
“綠鬢”四句,寫柳氏舊貌雖改而壯誌猶在。柳氏如今形容枯槁,憔悴潦倒,就連走路也似風前柳枝,搖搖晃晃。可貴的是盡管經曆了國事巨變,滄海桑田,但豪情壯誌依然不減當年。
江東折戟一句化用杜牧“折戟沉沙鐵未消,自將磨洗認前朝”(《赤壁》)句意,寫自己經曆了由明入清的曆史巨變。
“過青溪”二句,寫詞人在世變後重過南京青溪,想起過去笛聲悠悠,煙月籠沙的秦淮綺麗風光,不禁老淚縱橫,濕襟盈懷。悲切之情,給讀者心靈強烈撞擊。
“老矣”三句,故作豁達,對自己,也對柳氏勸慰:我們都老了,再也禁受不住那麼多的傷心往事了,還是相邀到旗亭沽酒買醉,度過餘下的時光吧。
“花壓”兩句即言現在又是繁花開滿城南韋杜曲的時候了,你還能玩少年時的築球、馬射嗎?問柳氏,也問自己。
結拍兩句情景交融,意味深長。尤其是“一回首”三字在收束全詞同時又張揚全詞,無言思緒盡在其中,對讀者而言,解猶未解,不如以不解解之。
彭孫貽
滿江紅
〖HT5”K〗次文山和王昭儀韻。昭儀“願嫦娥相顧肯從容,隨圓缺”句,須於“相顧”處略讀斷,原是決絕語,不是商量語。然文山所作二結句又高出昭儀上,讀之悲感,敬步二闋(其一)
曾侍昭陽,回眸處、六宮無色。驚鼙鼓、漁陽塵起,瓊花離闕。行在猿啼鈴斷續,深宮燕去風翻側。隻錢唐早晚兩潮來,無休歇。
天子氣,宮雲滅。天寶事,宮娥說。恨當時不飲,月氏王血。寧墜綠珠樓下井,休看青塚原頭月。願思歸、望帝早南還,刀環缺。
起句,“曾侍昭陽,回眸處、六宮無色”,這兩句是說:王夫人被選入宮為昭儀,曾受到皇帝恩寵。她才貌雙全,妍麗出群,正如當年楊太真那樣,能使六宮佳麗黯然失色。
作者以
“驚鼙鼓、漁陽塵起,瓊花離闕”兩句,表示不幸的是國家發生巨變,北方強悍的元兵,一下子攻入臨安,她和謝太後以下的妃嬪全成了俘虜這一慘變。
“行在猿啼鈴斷續,深宮燕去風翻側”兩句,寫被押北行旅途中的淒涼景況。一路上猿聲淒哀,宮車行進,鈴聲斷續。一行人正像拋家的燕子,離卻深宮,在罡風中顛簸、翻側,無限淒清。回思昔日的榮華,對比今朝亡國的慘痛,真令人肝腸痛斷。
“隻錢唐早晚兩潮來,無休歇”兩句,痛訴國家傾覆,臨安城成為元兵的牧馬之區,西湖也成為元兵洗馬的池沼,隻有錢唐(塘)江朝暮的兩潮,還在不停歇地嗚咽著。
下片“天子氣,宮雲滅。天寶事,宮娥說”四短句進行詠歎。意思是說:南宋覆亡了,臨安城的天子氣,已隨著宮雲飄散無複存在了。當年的宮廷之日事,隻有讓那些幸存的宮娥去訴說了。
“恨當時不飲,月氏王血”,表現王昭儀對敵人的無比仇恨。“月氏王”,指代敵軍的首領。
“寧墜綠珠樓下井,休看青塚原頭月”,這兩句是作者替王夫人設想,寧可像東晉石崇愛妾綠珠那樣墜樓而死,也不要像漢元帝宮女王昭君那樣老死氈鄉,讓人在荒原青塚的月下憑吊芳魂(王昭君墓上遍長青草,異於他處,故名青塚)。兩句的核心意思是寧可以一死報國,也不要活在敵人手中去忍受屈辱。
結拍“願思歸、望帝早南還,刀環缺”,是說王夫人對宋朝一片忠心,雖在被俘遭受磨難的日子裏,也在虔誠祝願宋朝的君王,能早日南還,不致使刀環長缺。
李因
南鄉子〓聞雁感懷
嘹嚦過南樓,字字橫空引起愁。欲作家書何處寄?誰投?目送孤鴻淚暗流。
憶昔共追遊,荻岸漁汀係小舟。又是那年時候也,休休。開到黃花知幾秋?
上片,在一陣嘹亮的雁鳴聲中拉開序幕。那雁聲嚦嚦,清脆而又淒戾,橫過天空又傳到作者居住的南樓而來。抬望眼,見北雁南飛,有“一”字形的,亦有“人”字形的,橫空飛越而去。雁兒嗬!你是在問奴家:可有書信要寄?可是我縱有幹言萬語,欲寫欲書,如今,又往何處投寄?投寄到誰人手裏?知否?知否?我就是離群落伍的那隻“孤鴻”嗬!為自己的悲慘命運暗自神傷、偷偷落淚。
下片,是詞人娓娓細語的追憶訴說。那是怎樣的好時光!那是怎樣的良辰美景!那一片深秋的湖麵上,幾條小舟在竟相追逐,你追我趕,笑語歡言。累了,讓我們係住小舟歇息片刻,管它是瑟瑟荻花的湖岸,還是漁舟布滿的小汀。這是何其閑適和快樂!眼前的景物一如那年的秋天,隻是人事有了那麼多的改變。別去想它了罷,多想何益?徒增悲傷耳!隨它已經是那之後黃花(菊花)盛開的第幾個秋天。看似灑脫,卻是故作灑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