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餘懷
桂枝香〓和王介甫
江山依舊，怪卷地西風，忽然吹透。隻有上陽白發，江南紅豆。繁華往事空流水，最飄零、酒狂詩瘦。六朝花鳥，五湖煙月，幾人消受?
問千古英雄誰又？況伯業消沉，故園傾覆。四十餘年，收拾舞衫歌袖。莫愁艇子桓伊笛，正落葉、烏啼時候。草堂人倦，畫屏斜倚，盈盈清晝。
開頭即對前明王朝如一陣西風被卷地而去，寄與無限感慨。慨歎當時明宮從江南選進多少青春少女，卻到老不得皇帝臨幸，又不能返家，隻能空唱紅豆相思之曲。往日繁華似流水一般流逝，徒然令人悵惘。李白酒狂，賈島詩瘦，這裏借來指自己隻能沉湎於詩酒之中而報國無門。那六朝花鳥、五湖煙月，更有幾人去消受呢？這裏以中國曆史上個性最張揚的時期之一—六朝（三國吳、東晉與南朝宋、齊、梁、陳），以及富饒華麗的地域空間——五湖（胥湖、蠡湖、洮湖、滆湖就太湖而五）來表達作者對昔日繁華的回憶。
下片以問句啟首，自“況伯業（霸業）消沉”引起故國淪亡之痛。作者回憶幾十年來，在綺羅叢中、笙歌隊裏，都是風流俊雅，可明亡之後一切都發生了變化。以莫愁與笛愁相對照，怨艾之情躍然紙上。點明愁的季節、愁的氛圍，也暗示當時蕭瑟陰慘的時代背景。還不如回到鍾山草堂，倦倚畫屏，消磨漫長而無所事事的白晝。這也是清統治者文化高壓政策下不願屈服的江南文人所能作出的唯一選擇。
曹爾堪
滿江紅〓湖上書懷再柬西樵考功、阮亭祠部
飛絮漫天，平堤外、亂萍初漲。人似燕、重來湖海，畫梁無恙。風雅競推東閣妙，文章每說西京上。細論詩、若個過牆頭，鬆醪餉。
曾踏險，瞿塘漾。才會意，滄浪唱。但銀瓶索飲，酴醵佳釀。五嶽未周名士屐，百錢常掛山人杖。奈此君、不惠不夷間，難於狀。
上片起首寫暮春時節西湖上迷茫之景，並暗示詞人自己脫險南歸後浩渺而紛亂的思緒。是以漫天之飛絮與初漲之亂萍來比喻抒情主人公複雜的心態。進一步用比喻，慶幸自己終得出獄返鄉(詞人家鄉為浙江嘉善)，家鄉風物依然如故，正好安居。唐宋以來，古文運動興起，標榜西漢文章為寫作楷模，有所謂“唐詩晉字漢文章”之說。我輩皆曾在京城為官，本來都是文章高妙如西漢的風雅才士。可是如今，我們卻降身於湖海，隻能品酒論詩、流連光景了!
詞的下片，抒寫作者勘破塵世之後決心收斂鋒芒、沉潛於詩酒之鄉與自然山水之中以了餘生的願望。經曆了人生的大風險之後才領會到回歸自然的可貴。“滄浪唱”，指《孟子·離婁》所載孺子之歌：“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楚辭·漁父》中漁父亦唱此歌。設想自己退隱之後要專心專意地品嚐美酒；進一步計劃自己的旅遊，打算杖頭掛酒錢，去踏遍天下名山勝景。詞的結尾說是我收斂鋒芒徜徉江湖之後，會變成一個折中而不偏激的散淡之人，人們都將描畫不出我的形狀來了。
鄧漢儀
小重山〓金陵步芝麓韻
淮水橫拖柳線柔，曾聞簫鼓夜，美人遊。一從好事斷香鉤，西窗月，不肯照梳頭。
苦雨更深秋，怎禁桐葉下、一更愁。寒潮依舊繞城流，無人處，私倚閱江樓。
秦淮河本是南京勝遊之地，在明代近三百年中，此地兩岸垂楊掩映秦樓楚館，每值初夜，華燈競放，畫舫如雲。畫船中載著嬌娘名娃，騷人墨客。河上蕩漾著槳聲燈影，一派歌舞承平景象。誰知甲申、乙酉兩次事變，頓使風雲變色、江山換主，如今那秦淮之上，盡管輕柔的柳線依舊橫拖在河水之上，但經兵燹摧殘，這江南佳麗地已無複昔日的繁華。在簫鼓歡奏的夜晚，這裏曾是俊男倩女們冶遊的所在。而今那些美人卻不知歸於何處了。“好事斷香鉤”，隱喻乙酉(1645)五月南明弘光朝的覆亡。月亮照到西窗，隻有上弦在夜半之前，女子晚裝梳頭，是初夜才有的事，月亮不肯把她的清光來照臨佳人的住處，因為一切都變了。“不肯照梳頭”，也便成為淒清之句。
下片，作者從南京的季節寫起，並抒發自己因時季而引發的感受。時節是深秋，外麵是瀟瀟苦雨，時間也一更天了。既是季節帶來的秋感，也表明在清初那樣的年代，從前明過來一批文士的特殊感受。當時的情況是奏銷案已經發生了，江南許多文士受到牽連；科場案也發生了，株連之眾，刑罰之酷，使人不寒而傈。正如深秋的苦雨，打在梧桐樹上一樣，樹葉紛紛墜落，剩下的隻有寒枝病葉，在秋風秋雨中發出哀歎之聲。金陵正處於蒼茫悲涼的氣氛之中，隻有那無盡的江潮，還在繞著孤城奔湧。“無人處”，可見客舍之蕭條，“倚樓”，是為了抒發愁思，而“無人”、“私倚”，詞氣何等卑微？連抒吐愁思，也生怕人知，在作者是小心翼翼，唯恐文字賈禍；在讀者卻要感到其情可憫，其意可悲的了。
徐之瑞
水龍吟〓登瓜步江樓
怒濤千疊橫江，是誰截斷神鼇足？卻思當日，風雲叱吒，氣吞巴蜀。江左夷吾，風流頓盡，神州誰複？但茫茫睹此，河山如故，悲何限，吞聲哭。
正擬清遊堪續，剩荒台、亂鴉殘木。傷心莫話，南朝舊事，春波猶綠。鼎鼎華年，滔滔逝水，浮生何促！指三山縹緲，淩雲東去，醉吹霜竹。
詞人騁目遠眺，隻見怒濤掀天，疊浪橫江，乃問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神鼇足以立四極，此解危救難之事是何人所為？回想當年西晉初，益州刺史王溶率水陸大軍自巴蜀順長江東下，直取吳都建業(今南京)，迫吳主孫皓投降，那份英雄氣概，真有“叱吒則風雲變色”之勢。上片通過兩次發問，把詞人一腔故國蒼茫之感，抒發得淋漓盡致。麵對河山破碎，家國淪亡，無奈的一介書生，怎能不“悲何限，吞聲哭”?
下片由興亡之恨，轉而作人生之歎。故國興亡，必然影響個人命運。國變之前，作者正年富力強，功名事業，本是前程似錦，故而“正擬清遊堪續”；然而，國變之後，擺在他麵前的卻是“剩荒台、亂鴉殘木”，萬裏神州，半化丘墟。詞人登上瓜步江樓，遙望六朝故都，唯有滿目傷心，更知清遊難續，美好的人生理想被眼前的殘山剩水擊得粉碎。再想到“鼎鼎華年”，如“滔滔逝水”，浮生匆促，便由失望而至絕望，生發出學仙訪道的出世之念。
宋徽璧
滿庭芳〓寒食
雲覆銀塘，風吹野葛，盈疇麥浪芊綿。王孫芳草，惆悵已連天。踏破牛羊上隴，總埋沒、舊恨新憐。斜陽裏，漫留華表，回首一年年。
平田，愁此日，龍蛇禁火，往事相傳。但銅駝棘裏，石馬墳邊。霸業已隨流水，空遺痛、血染啼鵑。傷心客，春城眺望，極目灑寒煙。
起首三句描寫春景，帶著田野的清新氣息，視野相當廣闊。廣袤的天宇下，一片雲飄浮在清澈的池塘上空，微風輕輕地吹拂著野地上的葛藤，滿田壟都是麥浪滾滾，一眼望不到邊。芳草茂盛，極目連天，然“惆悵”二字卻難以掩蓋他的傷春情緒。放牧的牛羊踐踏墳地，哪知道那裏麵埋葬著久死者和新死者，也掩埋著舊恨與新悲。回首望去，一抹殘陽如血，灑在墓前的華表柱上，一年又一年，靜立著。“總”字寫出一種必然，很冷酷；“漫”字見出一種徒然，叫人無可奈何；“一年年”則將他的短暫的“回首”，定格為永久，讓那包含著複雜情感的一瞥，成為人類痛悼自身的永恒記憶。
平田可能就是指墓地所化之田，詞用它來寫一種變化，傳達一種曆史無情的感受。“愁此日”三句，追述寒食節的往事。介子推尚得寒食節的幹載紀念，而晉文公之類所追求的“霸業”，經曆過曆史的滄桑之後，如同流水一樣東去不返，空留下棘裏銅駝，墓前石馬，和無盡的悲哀。古蜀國君主杜宇因故失國，魂魄化為杜鵑鳥，晝夜悲啼，至血出乃止，詞中用以渲染悲痛的至大至深。如果說“傷心”是對全詞情感的綰結，“極目”則又將那引人感傷的春景推向無限，將那悲情引向深入。
柳如是
金明池
有恨寒潮，無情殘照，正是蕭蕭南浦。更吹起、霜條孤影，還記得、舊時飛絮。況晚來、煙浪迷離，見行客、特地瘦腰如舞。總一種淒涼，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
春日釀成秋日雨，念疇昔風流，暗傷如許。縱饒有、繞堤畫舫，冷落盡、水雲猶故。念從前、一點春風，幾隔著重簾，眉兒愁苦。待約個梅魂，黃昏月淡，與伊深憐低語。
西風殘照下、寂寞古渡頭懷抱著春事回憶的“霜條孤影”意象，正是自憐、自愛而又對於悲涼身世有所參解的女詞人自我意識的化身。
“寒潮”、“殘照”、“蕭蕭南浦”的物象，渲染出的是極為暗淡、毫無生命熱力的光景，暗示出詞人自身的生命狀態。接韻以“更”字領起，將寒柳意象巧妙加入。
今日是毫無生意的寂寞“霜條孤影”，往日也曾經做弄出漫天飛絮，占斷暮春的風景，極一時之盛。
“況”字轉折領起，敷寫在這秋暮昏沉、煙浪迷離的暗淡光景中，枯萎了枝葉的憔悴寒柳，瘦腰如舞以迎送行人的可哀情狀。寫出了蕭蕭寒水邊寒柳迎風獨舞的自然之態，更是寫出了女詞人自己對愛極意投入、而所愛不過是個偶爾經過的匆匆遊子的那種難堪乃至怨懟；甚至進一步看，其中還有她因身為風塵女子而不得不如此殷勤款接那無情人的入骨淒涼。
寒柳即使曾經有過讓詩人癡戀其嫩枝冶葉，為它寫下像李商隱的“燕台佳句”之詩的美好往昔，其命運的走勢也隻不過是“一種淒涼，十分憔悴”——永遠的淒涼和完全的憔悴而已。
下片不過不再寫寒柳的“意象”，而轉寫寒柳的“意念”，這就使柳與人在精神上渾然一體；並且，詞人依舊處在慨今念舊的戀戀難舍之中，表現出其對舊情的難忘和不得不忘舊情的痛苦。
春雲秋雨，看似無關，而卻難逃一個“釀”字；如果沒有往日的越格風流，也將沒有此日的深沉痛苦。命運就是這樣在偶然中滲透了必然，懷有至深愛情的人，注定要承受寂寞的無情咬齧，詞人的心中為此而懷著難以言傳的無窮幽恨。
以“繞堤畫舫”隱喻喧騰的表麵繁華，以“水雲冷落”隱喻自己如行雲流水漂泊不定、無所寄意的冷淡情懷——外境的熱再也焐不熱其內心的冷。或者說，對於這種被動接納他者的生活，詞人現在真是覺得倦了，無味了。一個“縱”字，更是將可能的繁華麗景提到最高處一筆否定，顯示出那種成為盛極一時的名妓的境況，對她再也產生不了什麼吸引力的最終結果。這也許是不久之後，柳如是就離開這個被動迎人的無聊之地，嫁與錢謙益為妾的心理背景吧？
隔著重重簾幕——已經遙不可及的過去——的春風一點，那春意初臨時分柳葉乍露小眉、似含輕愁的好時光，那少女春懷時分的微妙情緒，依然有惆悵，有歎息，有苦味的懷舊情緒。
遙遠的往事，在回憶者的心頭雖然激起了漣漪，但感受到命運涼意的寒柳，卻終於能在千回百折的感情纏繞之後，將它們一把推開，在結尾處創意出奇，讓自己的靈魂，邀約更冷落處的黃昏淡月中的梅魂，讓它來做自己深憐互惜的知音。在這裏，盡管經受了那麼多世間風塵，詞人對自己靈魂的出色清高仍舊有自信，所以她才會讓這淒涼憔悴的寒柳去預約那清香瘦逸的梅魂，它們原是同氣相求啊！
宋徽輿
蝶戀花
寶枕輕風秋夢薄。紅斂雙蛾，顛倒垂金雀。新樣羅衣渾棄卻，猶尋舊日春衫著。
偏是斷腸花不落。人苦傷心，鏡裏顏非昨。曾誤當初青女約，隻今霜夜思量著。
“寶枕輕風秋夢薄”，女子在秋日的夢中被一陣輕風吹醒，紅斂雙蛾，顛倒垂金雀”，“紅”，是指剛睡醒時留在臉上的紅暈還沒有褪去，“斂雙蛾”，是說她因夢被吹醒而皺起了秀麗的雙眉。“顛倒垂金雀”，因為剛睡過覺，頭上的裝飾都淩亂了，金雀釵也顛倒鬆散了，所以女子是“雲鬢半偏新睡覺，花冠不整下堂來”。當一場夢醒後，發現一切都淩亂了，一切都敗壞了，又該怎麼辦呢?“新樣羅衣渾棄卻，猶尋舊日春衫著”。本來女子的天性是追求流行、時髦的衣裳，可她卻說：我把新式樣的羅衣全都拋卻了，我要尋找的是我舊日的春衫，我要穿上自己以前的舊衣服。有時候人的感情是很微妙的，就算是你自己選擇的富貴，自己有心去追求的投身新朝，可是內心之中的那種虧欠你是無法忘掉的。就算你現在拋卻了“新樣羅衣”，拋卻了你追求到的富貴和名利，再去追尋當初的理想，你就真的能追尋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