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片抒寫登臨的豪情。
在憑虛閣上,詞人迎風而站,讓清風吹拂自己的髯須衣襟,頓覺神清氣爽,塵埃盡蕩。眺望遠方,偌大的東湖如今卻像一泓微漾的杯水,空明而清澈。可惜自己孤身一人,無人作伴,誰能與我分享此刻的快樂呢?隻有山間的虎嘯猿啼與我對吟酬唱。人生百年,得失無常,禍福難料。即使是法力無邊的佛祖,也無法回答我的問題。還是讓我斟上半盞香茶,在飛瀑之下的深潭旁,讓那伸手可觸的水氣煙靄繚繞在我的杖前身旁,不也飄然若仙,快意無比嗎?“登臨興,老猶壯。”
丁澎
賀新涼
苦塞霜威冽。正窮秋、金風萬裏,寶刀吹折。古戍黃沙迷斷磧,醉臥海天空闊。況毳幕、又添明月。榆曆曆兮雲槭槭,隻今宵、便老沙場客。搔首處,鬢如結。
羊裘坐冷千山雪。射雕兒、紅翎欲墮,馬蹄初熱。斜嚲紫貂雙纖手,掐罷銀箏淒絕。彈不盡、英雄淚血。莽莽晴天方過雁,漫掀髯、又見冰花裂。渾河水,助悲咽。
上片著重寫景,以苦寒之景襯悲悵之情。
“苦塞霜威冽”,詞人不僅因嚴霜威冽而苦,更因悲淒心境而苦。“正窮秋”二句則以誇張的手法,寫出了塞上秋風的凜冽威猛,愈顯邊塞生活環境之惡劣。其中“寶刀吹折”四字,盡現邊塞秋風的勁猛,“古戍黃沙迷斷磧,醉臥海天空闊”,由景即人。“斷磧”指淺水中不相連接的沙石。萬裏金風,不僅吹折寶刀,而且揚起漫天黃沙,掩蓋了平日的景色,無奈的詞人唯有借酒澆愁,醉臥空曠的沙地,以求得暫時的解脫。然而,麵對透入毳幕中的幽冷月光,傾聽在榆樹梢上蕭颯的秋風,遙望天空中慘淡的流雲,再能銷愁的酒也無濟於事,看來,隻有在邊關苦塞老去,而無歸鄉之時了。“搔首處,鬢如結”,化用了杜甫《春望》“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的詩句。杜甫搔首,是因為山河破碎;詞人搔首,是因為身處“春風不度”之地,進退無據,情感雖所屬不一,愁苦卻是一樣的難耐。
下片著重抒情。
“羊裘坐冷千山雪”,千山在遼寧省西南部,為長白山支脈,這一句是寫詞人獨坐氈帳中的感受。羊裘雖暖,然冬季未至,就抵擋不住山頂積雪襲來的陣陣寒氣,足見邊塞的奇寒。“射雕兒、紅翎欲墮,馬蹄初熱”兩句,是詞人獨坐氈帳中的暢想。雖然塞上寒冷難耐,但詞人仍渴望能跨上駿馬,彎弓射雕,展露自己馳騁邊塞保家衛國的才能。其中“紅翎”一詞,使前麵一片“雪”白的冷色調轉變成了暖色調,全詞的情緒在此也為之一振。“斜嚲紫貂雙纖手,掐罷銀箏淒絕”,聽歌女彈唱,正是詞人麵對壯誌難酬的現實所尋覓的一種自慰方式。“斜彈紫貂”,是歌女的裝束。美麗的歌女為生活所迫亦來到天寒地凍的尚陽堡,彈出的箏聲如此悲涼,無疑使詞人產生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受。然而,縱使銀箏淒絕,亦“彈不盡、英雄淚血”。“莽莽晴天方過雁”兩句,既寫景,又抒情。雁行長空,紛紛南下,而家在江南的詞人,不得不在苦塞熬過又一個嚴寒的冬天。一個“又”字,飽含著幾多悲涼,幾多無奈。結句“渾河水,助悲咽”,渾河在遼寧省東部,流水本無情,但此處移情於物,把人的無限悲咽與綿長不絕的水流聲相比。
徐喈鳳
寶鼎現〓甲寅中秋
冰輪東嶺乍湧,光浸軒墀如水。集童冠、當軒促坐,酒政寬嚴藏妙理。看柏竹,影橫斜入席,芳桂森森交翠。須趁此、良宵縱飲,莫負嫦娥娟麗。
坐聞畫角城頭起。歎無複、當年歌吹。況楚越、幹戈格鬥,料隻有、風聲鶴唳。這明月,曆古今無異,總照流亡羅綺。更幾處、空閨悵望,十二朱闌遍倚。
洗盞重斟,念秋半、西風將厲。怕朧朧庭樹,做出秋聲動地。便對月、早圖沉醉,方是高人計。任玉露、寒透羅衣,還鼓南樓興味。
明月無新舊古今之異,人事有窮通悲歡之別。
第一段:起頭直寫月色,總的說是賦筆,但“冰輪”的隱喻,“如水”的直喻,又是比法。
圓月從山頭湧出,清輝灑滿庭階。“集童冠”三句,“童冠”,用《論語·先進》“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之典,從容之態如見。“酒政”,即酒令。此句原是說飲酒的好處,遠規陶淵明《飲酒》之十四“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近取辛棄疾《賀新郎》(甚矣吾衰矣)“江左沉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但用行酒令來轉一層寫,便覺有推陳出新之妙。“柏竹”在月光下橫斜的影子,與“芳桂”枝條相交的翠色,實際上是互文見義,即柏、竹、桂之影,柏、竹、桂之翠。此雖寫草木,但更主要的目的是虛寫月光之清皎明朗。願趁良宵歡飲賞月“嫦娥”,月中女神,此借指月。
第二段由賞月時的聽覺描寫引出時間、空間上的感慨,這種感慨並不始於作者,但他所抒發的感慨內容上有其特定性,表達上有其獨到處。
城頭的角聲,大約總不免令他想起秦觀《滿庭芳》(山抹微雲)“畫角聲斷譙門”之句,陡然產生如秦觀“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那樣的歎息。歎時移世易,江南之地已非昔時麵貌。這是處於明清易代之際的知識分子的普遍心態,所包含的身世家國之感的實際意義又遠遠超過了秦觀。而作此詞之年,正是吳三桂、耿精忠、尚之信等發動所謂“三藩之亂”的次年,長江中下遊一帶,也為兵燹所擾,故詞人更有“況楚越、幹戈格鬥,料隻有、風聲鶴唳”的另一重悲涼。“這明月”以下數句,詞人再沒有賞月的雅興,深恨圓月之無情,不論古今,總冷漠地照著流離失所的人們;深歎月光下倚遍雕欄的閨中少婦遙望遠方,卻總盼不來從軍征戰的夫君。“羅綺”、“朱闌”隻是意在使這類華麗詞彙與慘酷現實的對比更顯觸目驚心而已。
第三段寫為了忘憂解愁,仍圖一醉,語似頹唐,實則潛氣內轉,悲慨愈深。
前四句之“念”“怕”,用出色的比興手法將令人心驚的時世氛圍歸為淒厲的秋風、震地的秋聲,語婉詞苦,耐人尋味。“便對月、早圖沉醉”兩句,乃以決絕語說出惟求自適、不問世事之意,“早圖”、“方是”雲雲,似是了悟,而實則沉痛至極。結拍兩句,忽將上文“怕”、“念”所帶出的幾絲感情色彩在表層語義中退盡,既與詞起首處相呼應,以寫賞月的沉迷超脫作收束,又為前句“方是高人計”作拓展。化用晁補之著名的《洞仙歌·泗州中秋作》詞結拍“更攜取胡床上南樓,看玉做人間,素秋千頃”,表述《古詩十九首》之十五“生年不滿百,常懷幹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之意,故作曠達,將苦澀辛酸的心境包一層糖衣供人玩味,令人讀罷感慨不盡。
韓洽
瀟湘逢故人慢〓擬王和甫
園亭晴敞,正梁飛舊燕,林唱新蟬。望清景無邊。有青峰回合,碧渚相連。葛衣紗幘,對南薰、一曲虞弦。起無限、鄉心別恨,瀟湘夜雨朝煙。
曲終也,餘韻在,見遊魚浴鷺,出沒波間。愛褥草芊綿。更裱柳垂池,翠柏參天。日長人倦,向北窗、欹枕高眠。愁魂繞、滄浪雲夢,片時行盡三千。
此詞上下片各可分作兩層,都是前四韻寫景敘事,末一韻即事抒情;前四韻閑適安樂,末一韻恍惚幽憂。按照文句的比例來計算,固然是景語多而情語少,樂語繁而憂語約;但究其要旨,卻是情為主而景為賓,表層樂而深層憂。全篇二度起落,兩番弛張,文情有跌宕之波峭,筆勢見縱控之推挽。章法迥不猶人,煞是耐玩耐讀。
上片:“園亭晴敞,正梁飛舊燕,林唱新蟬”,那晴光中的園圃、亮敞的亭台,是詞人徙倚流連之處。梁上穿飛的燕子,仲春時節來自海上,現在已經是老相識了;而林間剛剛開始鳴翅高歌的知了,卻相處未久,還有點陌生。“望清景無邊。有青峰回合,碧渚相連”,引出遙山遠水。“葛衣紗幘,對南薰、一曲虞弦”,其字麵義是說夏日的南風驅走暑氣,送來涼爽。身穿夏服,髻裹紗巾,向著和煦的南風,撥動了瑤琴的弦索,何等瀟灑!何等怡悅!然而,誰想到下麵會是這樣兩句——
“起無限、鄉心別恨,瀟湘夜雨朝煙”,琴弦一動,心弦也跟著顫抖起來。是啊,此地風光再好,終究不是自己的故鄉!一片陰鬱的客愁霈然而起,籠罩了詞人的心境。
下片:“曲終也,餘韻在,見遊魚浴鷺,出沒波間”,撫琴既止,而尾音嫋嫋,猶在水上蕩漾,逗引得潛鱗沉羽,也自浪花中探頭仰喙,仿佛要追啄那一串串稍縱即逝的音符。何等空靈,何等飄逸!魚樂鷺歡的景象似乎稍許熨平了詞人心中的波動。“愛褥草芊綿。更裱柳垂池,翠柏參天。”芳草萋萋如茵,池柳垂垂如簾,古柏森森如蓋。夏目的這一派濃綠,像一壇釅釅的竹葉青酒,令人沉醉。還有什麼憂愁是它所溶解不了的呢?“日長人倦,向北窗、欹枕高眠”,夏日晝永,與睡相宜。詞人在園林中徜徉得久了,不免困乏,乃回屋,就榻,側枕一尋南柯。
“愁魂繞、滄浪雲夢,片時行盡三千。”鄉思客愁未嚐有一絲一毫的消減!說自己北窗一夢之頃,思鄉的愁魂已然繞過滄波浩淼的洞庭湖,直奔親人那裏去了。
周簀
蝶戀花
芳草生煙橫野渡。綠到春山,山色深於樹。離恨年年縈別緒,桃根桃葉秦淮路。
眼底韶華容易度。燕燕呼鶯,說與歸期誤。婪尾花開春已暮,柳絲不解牽伊住。
“芳草生煙橫野渡。綠到春山,山色深於樹。”用如煙芳草、野渡橫舟、春山綠樹精心點染出一幅春意濃鬱的圖景,畫麵由近及遠,著色由迷蒙漸濃重,“離恨年年縈別緒,桃根桃葉秦淮路”二句,即由景生情,抒寫與所愛戀女子離別的惆悵。“桃葉”是晉王獻之愛妾的名字,“桃根”是桃葉之妹。詞中乃以桃根桃葉借指所愛戀的歌妓。
“眼底韶華”三句,是對上片“離恨年年縈別緒”所作的具體闡釋。眼前的大好春光瞬息即過,難道我與佳人就不能共享此美景良辰?歸來吧,切莫誤了歸期不得相聚。此處的燕鶯催歸,用擬人化的手法,生動傳示出了離別的無奈與離人的相思。結句“婪尾花開春已暮,柳絲不解牽伊住”,“伊”代指春,以怨柳絲不知牽挽留春的癡語作結,凸現春將盡而人不歸的惆悵,韻味極悠長。“婪尾花”即芍藥,又叫婪尾春。
顧貞立
滿江紅
仆本恨人,那禁得、悲哉秋氣。恰又是、將歸送別,登山臨水。一派角聲煙靄外,數行雁字波光裏。試憑高、覓取舊妝樓,誰同倚?
鄉夢遠,書迢遞。人半載,辭家矣。歎吳頭楚尾,翛然孤寄。江上空憐商女曲,閨中漫灑神州淚。算縞綦、何必讓男兒,天應忌。
上片寫送別及送別後的景況。
作為操吳儂軟語的江南女子,卻使用通常的男性稱謂,自言“仆本恨人”,真有一種驚世駭俗的力量。我本是失意抱恨之人,哪禁得這悲涼的秋氣?真所謂“屋漏偏遭連夜雨”。
“恰又是、將歸送別,登山臨水”,這裏的“恰”,不是天緣湊合的興奮,而是雪上加霜的喟歎。
“一派角聲煙靄外,數行雁字波光裏”的寥廓。嫋嫋彌漫的煙靄,像是直鋪到了天邊,而隱約嗚咽的號角之聲,卻還在煙靄之外,似乎把人的心,也帶到了極遠的地方。一行歸雁,迎麵飛來,將它們的身影,倒映在粼粼波光之上。
“試憑高、覓取舊妝樓,誰同倚?”舊妝樓或許還能“覓取”,舊妝樓裏曾經的許多故事,或許還能“覓取”,但往日那種並肩憑高同倚的歡快,哪裏去找?怎能複製?“誰同倚”的發問,是天下獨我傷心人的幽怨,是孤寂心靈不平的呐喊。
下片起頭幾句承上而來,轉入對家鄉的懷念。
“鄉夢遠,書迢遞,人半載,辭家矣”,一連幾個三言短句,節奏跳躍,語音鏗鏹,誦之如同聆聽到作者一字一哽咽的訴說。
“歎吳頭楚尾,俯然孤寄”二句,對上文作了詮釋。“吳頭楚尾”,今江西北部,春秋時為吳、楚兩國的接界之地,其在吳地上遊,楚地下遊,故有此稱謂。“翛然”,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樣子,以“翛然”修飾“孤寄”,卻凸現出女詞人無倚無靠寄生於天地之間的孤淒。
“江上空憐商女曲,閨中漫灑神州淚”,有道是“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杜牧《泊秦淮》),無知的商女實堪憐;看而今,正有閨中女子為神洲淪落、山河易主灑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