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3 / 3)

“算縞綦、何必讓男兒,天應忌”,更有讓人為之驚絕的千鈞之力。“縞綦”,是“縞衣綦巾”的省語,即白色上衣與青色圍裙,古時女子所穿,這裏代指女子。“算縞綦、何必讓男兒”,女子為什麼一定不如男?這是不平之鳴,這是欲與男兒比高下的雄心壯誌。

嚴繩孫

浣溪沙(其六)

瘦損腰支不奈愁,扇欹燈背晚庭幽。不如眠去夢溫柔。

昨夜涼風生玉砌,舊時明月在蘭舟。一生真得幾回眸!〖JZ)〗

這首詞上片描寫女主人公的無聊和慵懶。前二句白描,她的形象、處境和生存狀態,已呼之欲出。而且暗示出,她之所以“瘦損腰支(肢)”,問題顯然並不在於物質生活方麵,而是因為“不奈”(受不了)精神的愁苦,是因為寂寞、孤獨、缺乏溫存和體貼。第三句“不如眠去夢溫柔”,便既是對其愁悶原因的揭示,又是對她一種無奈的勸慰——當然,把這句理解為女主人公發自內心的歎息,也未嚐不可。

下片仍寫女主人公的思緒,從眼前的“昨夜涼風”到已逝去的“舊時明月”,包含著一個不短的時間過程,看似不動聲色的敘述和回憶,其中卻有深深的感慨。有了這些鋪墊,結句的吐出,就既自然合理又韻味悠長了。“一生真得幾回眸”,有兩層意思。唐白居易《長恨歌》曾用“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來渲染楊玉環之美。詞中這位女主人公當年的“回眸”一定也是很美、很得人們稱讚的,可是,如今想來,這樣令人難忘的“回眸”,這樣美好的記憶,一生當中又能有幾次呢?這是其一。另一層意思是說,人生苦短,像今天這樣的“回眸”——回首往事,一輩子又能有幾回呢?

毛奇齡

荷葉杯

五月南塘水滿,吹斷,鯉魚風。小娘停棹濯纖指,水底,見花紅。

仲夏五月,江南水鄉,清清的池塘漲滿了水。緊吹多日的大風終於停息,塘中的鯉魚也不像往昔那樣時時躍出水麵,潑喇喇地騰鬧。風平浪靜,一切都歸於寧謐。這時,曼妙天真的少女劃著小船,興致勃勃地來到碧波粼粼的池塘。她停下船,放下槳,俯身伏在船幫上,纖細的手指伸進清澈的水中,輕輕地洗了起來。驀地,她發現一種奇特的景象:明淨的水底竟綻開了豔麗的紅花!詞筆戛然而止,卻把疑竇留下:池塘洗手,怎麼水底出現了紅花?

陳維崧

點絳唇〓夜宿臨沼驛

晴髻離離,太行山勢如蝌蚪。稗花盈畝,一寸霜皮厚。

趙魏燕韓,曆曆堪回首。悲風吼,臨洺驛口,黃葉中原走。



傍晚斜日下遠眺太行山的情景——峰巒攢聚,狀如佛頭上的螺髻;山脈蜿蜒,狀如蝌蚪古文。地裏莊稼已經收割,大片野生的稗子正在揚花,一片白茫茫的,如一層厚厚的霜皮,傳達出逼人的寒意。

腳下的這塊土地上,曾經發生過多少諸如三家(韓、趙、魏)分晉、秦滅六國(齊、楚、趙、魏、燕、韓)的滄桑巨變、殺伐戰爭。同時也產生過多少諸如燕昭王、樂毅、廉頗、藺相如一類的風雲人物,演出過多少君臣契、將相和一類的曆史活劇。然而一切都成了曆史,眼前卻是一片沉寂。“堪回首”三字,當作反詰語氣讀,即不堪回首。“悲風吼”三句,則緊扣北地霜風,因其風向南,故雲“黃葉中原走”。詞人的懷古,似已通感於自然,一時“狂飆為我從天落”,令結拍極具神韻。

〖BT2-*2〗〖ML〗趙吉士

〖BT3-*2〗〖ML〗燭影搖紅〓京口渡江懷古,用耒邊詞韻

卷盡秋濤,金焦劃斷煙光闊。六朝景物付滄波,無路尋吳越。天末青山一抹。是何人、錦袍坐月?夕陽斜照,江樹荒涼,海雲殘缺。

風挾山鳴,魚龍噴薄飛晴雪。遙看南山兩三峰,長嘯江流咽。著我中泠片葉,頃刻間、穩過百折。浪遊無了,對此茫茫,自然愁絕。

詞的上片,借眼前之景,抒懷古之情。詞一開頭“卷盡秋濤,金焦劃斷煙光闊”,以大手筆描繪出一幅雄奇的山水圖:在秋濤湧起之時,金、焦兩山傲然屹立在雲靄霧氣之中。這幅圖景,正突出了京口憑山臨水的地勢特點。其中“卷盡”、“劃斷”兩個動詞,不僅寫活了本無生命的自然景物,而且極富氣勢。山河雄奇依舊,而以之為軍事重鎮的東吳、東晉、宋、齊、梁、陳等六家王朝已杳無蹤跡,五代時曾據有此城的吳越小朝廷也無處可尋。“天末青山一抹”,則又從懷古轉入對眼前景物的描寫。“一抹”,即一片。這一景色極開闊,也極蒼茫。“錦袍坐月”的不獨李白,也有詞人的身影。“夕陽”三句,更是用夕陽黃昏的荒涼景象,烘托出一派淒涼清冷的氛圍,詞人的情感也隨著對曆史往事的層層追憶由激蕩漸趨悲涼。

過片的“風挾山鳴”四句,繼續描寫渡江時的所見所聞。風沿山隙而過發出陣陣鳴響,魚兒隨著如雪噴射的水花紛紛躍起,這一景色,在“挾”、“飛”兩個動詞的帶動下,極為壯觀,當看到南山的兩三峰巒,詞人長嘯一聲,頓感所聽到的江水流聲猶如人在嗚咽。“著我中泠片葉,頃刻間、穩過百折。”“中泠”,是金山下的一眼泉水,相傳其水烹茶最佳。乘船在彎曲江流中悠然品茶,這是多麼閑適自得,但這種閑適自得隻是暫時的,結尾的“浪遊無了”三句,方道出了詞人內心的真正感觸。這短短三句,一方麵寫出了詞人對自己漂泊不定的宦遊生活的愁苦,另一方麵更隱含著對自己仕宦前途的憂慮,這實際上也是對上片詞意進行的照應。“對此茫茫,自然愁絕”。

張晉

醜奴兒〓聽箏

氍毹半展燈雙照,秋水精神。未啟朱唇,落燕飛花可奈春。

十三弦裏聲聲怨,恁是何人?山黛輕顰,說道兒家本在秦。

詞的上片由環境入手寫人:氍毹(一種毛織的毯子)、明燈,是聽伎樂的環境布置。花毯鋪開了一半,可見人不多;“燈雙照”則說明隻彈箏者與聽者二人。詩人大半不是要取樂,而是在消愁。因有明燈照耀,作者對於眼前人物無論是容貌、打扮還是表情的細微變化,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而對彈箏人隻用“秋水精神”四字寫之。這四字不僅寫出其美麗動人,也表現出其神情之清冷肅淡。這一方麵使她顯得更為動人可愛,另一方麵為下麵寫其身世作鋪墊。“落燕飛花可奈春”則先隻就其容貌之美這一方麵加以比喻形容:尚未開口唱,就已能使燕落花謝,春光減色。

下片通過聲音寫其內心:她彈唱起來,令人覺得一聲聲都充滿了哀怨。於是引起作者的猜想:這姑娘到底是什麼人呢?“恁”即“這樣、如此”。歌伎以賣笑為生,在人前強裝歡顏,但其內心不是沒有喜怒哀樂。當其痛苦之時而彈唱歡快的歌曲,當然是沒有感情的;而如果彈唱悲苦的歌曲,真實感情得到流露,就不能不動人。所以這就引出詩人對其身世的詢問。“山黛輕顰”是說輕輕地皺了一下眉頭,而這一未能遮掩住的表情,正表現了歌者難以抑製的憂愁與悲痛。“說道兒家本在秦”,點出是一個由秦地流落京城或外地的女子(“兒”是那女子的自稱)。

明清之際,由於連年戰爭、災荒以及改朝換代的變故,背井離鄉、淪落風塵的婦女不知有多少。作者張晉為秦人,外地遇同鄉,其同情之心又深了一層。全詞最動詞人感情者,即在“說道兒家本在秦”一句。“朱唇”、“山黛”(像山的青色那樣的畫眉)、“輕顰”:一則突出其樂伎的外貌特征,二則又表現其既不敢掃客人的興,又抑製不住其情感的悲苦遭遇與心緒衝動,有苦不能言,則較常人之苦更苦。

朱彝尊

桂殿秋

思往事,渡江幹,青蛾低映越山看。共眠一舸聽秋雨,小簟輕衾各自寒。

“思往事,渡江幹,青蛾低映越山看”,是說回憶起當年兩人同舟共渡時,那個美麗的女子風姿綽約,她的黛眉在青山的映襯之下顯得更為秀美。而朱氏這首詞之所以得到那麼多人的賞愛,足以引人產生感發之聯想者,實在乃是因為此詞有結尾的“共眠一舸聽秋雨,小簟輕衾各自寒”兩句。此二句若就其狹義者而言之,則其所寫者自然乃是朱氏與馮女同舟共載之情事,寫兩人曾經共在一條船上,兩個人都因相思不能成眠,可是卻連訴說衷情的機會都沒有。前句的“共眠一舸”四字,寫所處的地點之相近,同時也暗示了在如此接近的“一舸”中,其主觀的想要接近的內在願望之強烈。而後句的“小簟輕衾各自寒”七字,則寫外在的現實環境之約束所造成的難以逾越的隔絕之痛苦。而且前句之“聽秋雨”三字所暗示的無眠的苦況,則又正是對開端“共眠”二字的強烈的反諷。是其所寫者雖為現實之情事,但在其敘寫中所暗含的反諷的張力,以及其在主觀內在之願望與客觀外在之約束中所造成的強烈的對比,遂使其所寫的個別事件,化生出了一種足以喻示整個人世之“天教心願與身違”之共相的潛在的能力。

朱氏和馮氏曾有幾次同舟共載的機會,這在朱氏的詩詞中曾留有不少有關的記述。從這些詩詞中來看,朱氏之得與馮氏有同舟共載之機會,大約有這樣幾種情況:

一次是朱氏入贅到馮家後不久,江南曾一度遭遇兵亂,朱氏與馮女全家避兵舟中,這是兩人第一次同舟共載,當時馮女年紀雖方逾十齡,但其眉目必極為秀美,曾予朱氏以深刻印象,故其《風懷》詩於敘及兵亂中“連江馳羽檄,盡室隱村艄”之時,竟以生動之筆墨記述了馮女“推窗倚峭檣”時所露出的“蛾眉新出繭”的美麗。

其次是朱氏入贅後曾與馮氏全家數度乘舟出遊,而於途中登岸參拜佛寺時,兩人曾被遊人誤認為夫妻,故其詞有“眾裏分明並儂拜”,及“盡說比肩人”與“贏得渡頭人說,秋娘合配冬郎”等句,這些情景必然都曾給朱氏留下了不少美麗動心的回憶。

其三則是朱氏移居梅裏時,亦曾與馮女同舟共載。蓋以江南水鄉,其來往出入必多以舟船為重要交通工具,而朱氏與馮女之間,則平日因為有禮防之拘束,自然極少有能夠公然相對共處之機會,但在乘舟外出時,則全家勢必同處於一個篷艙之內,如此則朱氏與馮女遂得有較長的時間可以公然地相對共處,而兩人之間的愛意滋長,也必與此種同舟相對之機會有著密切的關係。如其《鵲橋仙》“寒威不到小篷窗,漸坐近、越羅裙釵”,及《漁家傲》“一麵船窗相並倚,看淥水,當時已露千金意”等詞句,皆可為證。

“舸”字所提示的“船”的形象,在中國文化傳統中,就有著一種喻象的語言代碼作用。一段生命的曆程,一片生活的天地。生活的苦難,就說“逆水行舟”,同心合力就說“同舟共濟”,以舟船來喻示人生的種種處境。蘇軾《臨江仙》結尾之“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便是以“小舟”之遠逝,表現一種想要飄然遠引的襟懷;辛棄疾《沁園春》之“秋江上,看驚弦雁避,駭浪船回”,則是以“駭浪”中不能前進的船來表示一種對外在環境之迫害的憂懼。

“共眠一舸”之下所寫的“聽秋雨”的意象,就中國詩歌之傳統而言,原來也有一種喻象的作用。蔣捷《虞美人》詞,曾有“少年聽雨歌樓上”、“中年聽雨客舟中”、“老年聽雨僧廬下”的敘寫,就是以“聽雨”的形象,來喻示人生各種不同環境之經曆和心情,而蘇軾《定風波》之“莫聽穿林打葉聲”,則是以對“雨聲”之無懼來表示他的瀟灑,可見以“聽雨”一詞來喻示自己的感受與心境,含蘊是極其豐富的。

“小簟輕衾各自寒”,同樣甚有感發之潛能。蓋以“簟”為所臥之席,“衾”為所覆之被,下“簟”上“衾”正喻示了一個人生活在人世中的最基本的處境,也是最基本的所有。而日“小簟”“輕衾”,“小”字之拘限,“輕”字之涼薄,二者相結合,遂使人感到了一種最為無助與無奈的境界,“各自寒”三字,則是在此種無助與無奈之中,對於外在淒寒之一種獨力的忍受和承擔。

國家、世界,人類是在一個屋簷下的,在一個天空下的,可以說都是“共眠一舸”,但個人所經曆的風雨,我能夠為你做些什麼?你又能為我做些什麼?古人說:“善惡生死,父子不能有所相助。”一個人又能替另一個人分擔些什麼呢?隻能是各自忍受承擔自己的苦難和寒冷。

“共眠一舸聽秋雨,小簟輕衾各自寒”所使用的語法結構和詞彙,使其文本於無意間產生了一種足以引人感發之聯想的喻示的潛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