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1 / 3)

第20章

萬樹

踏莎行

葉打星窗,雁鳴飆館,便淒涼煞無人管。前塵昨夢不堪提,素顏青鬢都來換。

寶襪香存,彩箋音斷,細將心事燈前算。三年有半為伊愁,人生能幾三年半?

“葉打星窗,雁鳴飆館。”開篇從客舍著墨。入夜,身在客舍,心係天涯。繁星滿天,大風狂呼,樹葉撲打著窗欞。館舍外,征雁飛過,傳來一聲聲淒厲的鳴叫。星耀,風吼,葉打,雁鳴,不著一字,淒清、悲涼的情境自現。那葉打聲,那雁鳴聲,那風吼聲,聲聲入耳,深深刺痛詞人的心,直逼出“淒涼”二字。

“便淒涼煞無人管。”第三句揭出“淒涼”,寫盡羈旅的況味。一聲“便淒涼煞”,設語極端,卻是當時真實情狀的寫照。“無人管”三字,直白無人關心,無人愛護,無人體貼,無人溫存的孤獨境遇,極言淒涼之苦。

“前塵昨夢不堪提,素顏青鬢都來換。”第四、五兩句回首往事,語沉痛,心沉重。“前塵”,猶前跡、往事。“素顏”,指女子白皙的容顏。“青鬢”,濃黑的鬢發。“都來”,猶言統統,完全。往昔親密的情事不堪提,昨日相思的夢境也不堪提。何以不堪提呢?隻因歲月荏苒,青春不再,嬌妻的“素顏”,詞人的“青鬢”,都已改換了顏色。容貌的變化,反映人世的滄桑變遷。

過片“寶襪香存,彩箋音斷”,仍從“不堪提”的“前塵昨夢”切入。“寶襪”,即腰彩,是女子束於腰間的彩帶。隋煬帝《喜春遊詩》之一有“錦袖淮南舞,寶襪楚宮腰”句。詞人將愛妻的寶襪留在身邊,當是作為愛的信物存念的。離別“三年有半”,寶襪香氣猶存,並未隨日月推移而消失殆盡,足見詞人的珍視與寶藏。“彩箋”,為小幅彩色箋紙,常用以寫信。然而,詞人羈旅天涯,行蹤不定,竟連家書也已斷絕。這不能不是一件使他傷心之極的憾事。

緊接一句“細將心事燈前算”,逗露詞人的內心世界。夜來人靜,端坐燈前,唯一要做的,竟是“細算心事”。一個“細”,一個“算”,惟妙惟肖地刻畫了詞人此時此刻的複雜心態。明明是“不堪提”的“心事”,何以又要“細算”呢?看似矛盾,實則真實細膩地描摹了詞人刻骨銘心的思情。

“算”什麼“心事”呢?“三年有半為伊愁,人生能幾三年半?”——原來是一筆簡單而複雜的相思債。“三年有半”已化在“為伊愁”上——這正是詞人的“心事”所在,那麼,人生還能有幾個三年半,還能經得起幾個三年半的別離呢?一道尋常的數學題,確乎難煞了詞人!來日本無多,究竟“能幾三年半”?詞人隻活了五十多歲,這“三年半”還真不多了。不難體味,其中蘊含幾多怨恨、幾多憂慮、幾多希冀,甚至還隱約讓人體察有某種預感。

陸葇

滿庭芳〓叢台

雉堞風高,叢台霜老,當年寶瑟娉婷。丹樓粉榭,難染鬢雙青。惟見連山如堵,荒林外、滏水回縈。頻惆悵,照眉沉碧,新月一鉤停。

難聽,淒切調,斜陽砧杵,一派秋冥。想鈞天帝所,樂處曾經。多少平原門第,空回首、玳瑁飄零。邯鄲道,青駒倦矣,殘夢幾時醒?

首韻“雉堞風高”三句,直入本題,以“風高霜老”,表明時節已是深秋。“雉堞”,為城上的女牆,即城牆垛。“風高”,顯示城上西風已勁;“霜老”,表明叢台上已積有霜痕,景象非常蕭條。然而,就是這裏,當年卻是“寶瑟娉婷”,歌舞繁華之區。

趙女善鼓瑟,古詩文多有記載,楊惲《報孫會宗書》雲:“婦趙女也,雅善鼓瑟。”邯鄲在曆史上是名城,戰國趙曾建都於此。雖說當年鼓瑟之佳冶趙女,已不見於今,然而“丹樓粉榭”卻依然存在。詞人經過此地時,已屆晚年,故第二韻結尾,有風光雖好“難染鬢雙青”之歎。

第三韻以“惟見”兩字領起,寫此時登台所見:那荒林以外,“連山如堵”,顯示四周山巒高低起伏,有如牆垣連綿不斷,“滏水回縈”,顯示滏水縈回紆曲,不停息地奔流於城外。“滏水”,又稱滏河、滏陽河,因源出河北磁縣西北之滏山而得名,至臨水縣流入漳河。

上片結筆雲:“頻惆悵,照眉沉碧,新月一鉤停。”如眉的新月,沉浸在碧水之中,周圍非常寂靜,對於旅客來說,自然會產生惆悵之感,著一“頻”字,更見惆悵之深。這三句寓情於景,總結登台所見,文字清雅,暗含淡淡的清愁。

下片轉寫所聽到的聲音,是從所聞著筆。“難聽,淒切調,斜陽砧杵,一派秋冥”,斜陽還未落山,婦女們搗衣的砧杵之聲已起。轉眼之間,周遭布滿了沉沉的暮靄。所見所聞,盡是一派秋之冥冥。因搗衣聲淒切難聽,作者懸想昔時鈞天樂奏的情景,不免更增今日蕭條的意緒。

“鈞天”,謂天之中央;“帝所”,指天帝之所在。在“鈞天帝所”二句中,含蘊著一個神話故事,《史記·扁鵲傳》:“(趙)簡子寤,語諸大夫日:‘我之帝所甚樂,與百神遊於鈞天,廣樂九奏萬舞,不類三代之樂,其聲動心’。”這個故事中的鈞天廣樂,是一種美妙的樂音,聽了使人內心感到快樂。以鈞天廣樂,與人間淒切之聲調相比,以示今昔哀樂之不同。

“多少平原門第,空回首、玳瑁飄零”兩句,感歎當年這裏許多豪門顯貴,今皆衰敗式微,就連當年他們居住過的繪有玳瑁花紋的屋梁,亦蕩然無存。人世之變化無憑,隻有付之長歎而已!“平原”,指平原君趙勝,曾三為趙相,封於東武城,為戰國四公子之一。“平原門第”,指世家貴族。“玳瑁”,龜類動物,其甲片呈褐黃色,可作裝飾品。這裏的玳瑁,指畫有玳瑁斑紋的屋梁,亦稱玳梁。

“邯鄲道,青駒倦矣,殘夢幾時醒?”他感歎自己已屆晚年,本無意奔走仕途,此番應征就道,赴鴻博試,也並非己願,現在旅次邯鄲,也正如當年唐人小說中的盧生,一枕黃粱,不知何日才能夢醒了。“青駒”,指青黑色馬駒,作者因疲於仕途之奔走,故以“青駒倦矣”表明自己的心境,語意極能傳神。

吳兆騫

念奴嬌〓家信至有感

牧羝沙磧,待風鬟、喚作雨工行雨。不是垂虹亭子上,休盼綠楊煙縷。白葦燒殘,黃榆吹落,也算相思樹。空題裂帛,迢迢南北無路。

消受水驛山程,燈昏被冷,夢裏偏叨絮。兒女心腸英雄淚,抵死偏縈離緒。錦字閨中,瓊枝海上,辛苦隨窮戍。柴車冰雪,七香金犢何處?

上片首韻,作者用兩個典故寫了他的處境和他對妻子到來的期待。“牧羝沙磧”,用蘇武故事。詞人因受科場案牽累,用蘇武故事,既切合他的被流放於荒寒之地且無歸期的境地,也為他的被罰不當罪找到可以自我解脫的話語。詞人采用“風鬟”、“雨工”的典故,說他正在等待著他的妻子能像故事中蓬鬆著頭發的龍女,來和他淒苦相伴,喚起放牧中的本是雨工的羊,來為他行雨,使他的心田得到滋潤。“垂虹亭”在詞人故鄉,前臨太湖,橫截吳江,乃三吳勝景。“綠楊煙縷”,泛指江南好景。下句作者沒有實地點出遣戍地寧古塔,而“白葦燒殘,黃榆吹落”的景象,在前一句的對比渲染下,倍見極目蕭條。詞人這裏在萬分無奈中把殘落的葦、榆,比作生於南國和家鄉的紅豆,權作相思之樹,以寄托其思念之苦。接著他又用“空題裂帛,迢迢南北無路”,進一步刻畫他那無以排遣的痛苦。是啊,幾年來他縱有千言萬語,縱使寫成了一紙又一紙的書信,而關山的阻隔,又有幾紙能到達他所思念之人的手裏呢!

下片前二韻,進一步寫兩地相思之苦。“夢裏偏叨絮”一語頗為傳神,叨絮為絮叨倒裝,原辭帶某種貶義。由於兩地相隔,這種隻有夢裏才有的絮叨變得親昵起來。試設想,那夢境隻要一斷,剩下的就依舊是“水驛山程”的迢迢路,和“燈昏被冷”的漫漫夜,這夢中絮叨該是何等地可貴啊!“兒女心腸英雄淚”,與王昌齡的“秦時明月漢時關”一樣是上下互文見義,全句為一完整意思,加強了分離和失意的語氣。“錦字”句,點出了所獲家信及其主要內容。“錦字”、“瓊枝”是化用楊慎“易求海上瓊枝樹,難得閨中錦字書”的詩句。郭麐在評此詞時,說他與升庵句“同一淒怨”,可見其寓意。按:前秦秦州刺史竇滔被徙,其妻蘇蕙把極為淒婉的回文詩織於錦上,以寄托思念之情,後多以“錦字”指寄夫書信。“辛苦隨窮戍”,寫了作者的複雜心情。妻子要來隨戍,詞人期望著她早日來臨,但又耽心她長途跋涉中的苦辛,並聯想到她到來以後將和他共度的艱辛歲月。分離是淒苦,隨窮戍又是一種淒苦。而妻子甘願來到這近乎不毛的戍地,她那對婚姻的忠貞不渝,又使他得到無比慰藉。最後一句,詞人用走在冰雪上的簡陋的柴車和金飾小牛駕著的華麗的七香車相對比,似在對他的妻子說:我拿什麼歡迎你的到來呢?這裏可隻有柴車而沒有七香車(一種用多種香料塗飾的車)啊!你既甘願拋棄江南繁華前來隨戍,那我們就能夠把柴車當成七香車;以後的生活雖依然淒苦,而親情卻是多麼溫暖,這親情是要比七香車更為可貴的啊!果然,詞人的妻子葛氏來到邊地後,和他含苦茹辛地共同生活了近二十年,在戍所生了一子四女,直到經友人多方解救得以放還為止。

彭孫遹

生查子〓旅夜

薄醉不成鄉,轉覺春寒重。鴛枕有誰同?夜夜和愁共。

夢好卻如真,事往翻如夢。起立悄無言,殘月生西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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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的上片展示醉鄉難覓的愁悶。

客旅之夜,孤寂襲人,唯有把酒澆愁。然而,獨飲無緒,小醉微醺,又豈能到達酣暢快意的醉鄉?“薄醉不成鄉”,巧妙地將“醉鄉”一詞拆開,幽默的口吻抒寫難言的苦澀,更具表述的力度。酒不成醉,轉而求諸睡眠。但春寒料峭,長夜難熬,安眠又談何容易?“春寒重”,固然是天氣寒冷,但心理上的憂愁苦悶,難道不是一種襲人的寒氣?身寒更兼心寒,所以才更覺春寒之重。那麼,詞人究竟為何而求醉,又為何而覺寒呢?“鴛枕有誰同?”原來,他是思念遠方的妻室,悲歎獨眠的淒苦。這淒苦一直伴隨詞人,乃至“夜夜和愁共”,每天夜晚唯有憂愁相伴。這才是最難最難忍受的啊!

下片吐露夢境導致的煩惱。

“夢好卻如真”,夢中,詞人的思緒自由翱翔,美好的願望瞬時變成了美妙的真實。“卻”字陡峭,內含意外的驚喜;“如”字平直,點醒實在的虛幻。“事往翻如夢”,親曆的情事漸漸流逝,反而如夢境般虛渺空幻。“翻”字回折,微露歲月的無奈;“如”字信實,表現閱世的清醒。“夢如……”,“……如夢”,句式回環往複,內涵豐贍警策,把夢境與現實、虛幻與真實的辯證關係揭示得極其深刻而透徹。“起立悄無言,殘月生西弄”,夢醒時分,無邊的思緒翻滾、蔓延,詞人索性打消睡意,站起身來。周遭悄然無聲,他默默佇立,凝望著一鉤殘月緩緩地從西邊小巷的牆垣上空升起。斜月清輝,映照著無言的詞人,似雕塑,似畫圖,此時無聲勝有聲。殘月的意象,分明暗示離別的淒清慘淡,使人黯然神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