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2 / 3)

曹貞吉

掃花遊〓春雪,用宋人韻

元宵過也,看春色蘼蕪,淡煙平楚。濕雲萬縷,又輕陰作暈,蜂兒亂舞。一夜梅花,暗落西窗似雨。飄搖去,試問逐風,歸到何處?

燈事才幾許。記流水鈿車,畫橋爭路。蘭房列俎,歎葬華易擲,鬢絲堆素。擁斷關山,知有離人獨苦。漫憑佇,聽寒城、數聲譙鼓。

元宵過後,大地春回,蘼蕪返青,平林籠煙。但畢竟還是春意初生、乍暖還寒時候,一場春雪“隨風潛入夜”(杜甫《春夜喜雨》)。“梅花”在此即指雪花。雪花有形似梅花者,故以梅花為雪花名色之一,《水滸傳》第九十三回雲:“這雪有數般名色:一片的是蜂兒,二片的是鵝毛,三片的是攢三,四片的是聚四,五片喚做梅花,六片喚作六出。”但更重要的是,梅花綻放於百卉俱殘的寒冬,是冰天雪地裏獨特的景致。梅花與雪常常如影隨形,相伴呈現於文人筆端,如宋呂本中《踏莎行》詞:“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和不似都奇絕。”“西窗”自從唐李商隱那首《夜雨寄北》騰於眾口之後,便成為親友秉燭夜談的爛熟故實。而此時,春雪正悄悄灑落其上。淒冷的世界,寒燈如豆,誰能伴我?窗外雪花隨風舞蕩,又將飄向哪裏?

上片寫物什,下片轉入人事,這已是倚聲的老套路,曹貞吉自然駕輕就熟。“燈事才幾許”遙承上片首句“元宵過也”,將兩段緊密綰合。燈節才過去幾天呢,那車水馬龍、冠蓋相逐的勝景還記憶猶新。可歎的是好景不長、盛年難再,轉眼間已兩鬢染霜、漸入老境。“蕣華”即木槿花,朝開暮謝,它在中國文學中是短暫易逝的典型象征,鮑照在其《擬行路難》中就歎息道:“君不見蕣華不終朝,須臾奄冉零落銷。”水闊山長,隔阻難越,遠在異鄉的遊子想必也正獨自黯然魂銷吧。聊且登上層樓,以解煩憂,這時譙樓(城門上的瞭望樓)報更的鼓聲正夾著寒氣傳來。古典詩詞中,城樓上報時的更鼓與民家搗衣的砧聲同是傳達淒迷悵惘情緒的傳統意象,詞人在此運用之純熟精妙,可謂入神。

王士禛

浣溪沙〓紅橋同籜庵、茶村、伯璣、其年、秋崖賦(二首)

北郭清溪一帶流,紅橋風物眼中秋。綠楊城郭是揚州。

西望雷塘何處是?香魂零落使人愁。澹煙芳草舊迷樓。(第一首)

白鳥朱荷引畫橈,垂楊影裏見紅橋。欲尋往事已魂銷。

遙指平山山外路,斷鴻無數水迢迢。新愁分付廣陵潮。(第二首)

這兩首詞寫的是作者和好友這次遊覽揚州紅橋一帶的經過,所描寫的景色,既有步行時之所見,也有泛舟水上時之所見,但以後者為主。第二首開篇的“白鳥朱荷引畫橈”一句,就點明了這一點。兩首詞均以情調悠閑、憂思清淡和筆調的自然俊爽、清新流動為特色。

文章比較具體而質實,所以更適合敘事;詩詞則比較概括而空靈,因而更宜於抒情。比如第一首前片的三句和第二首前片的二句,其所包含的內容,大致上見於《遊記》的下麵一段之中:“出鎮淮門,循小秦淮折而北,陂岸起伏多態,竹木蓊鬱,清流映帶……拏小舟,循河西北行,林木盡處,有橋宛然,如垂虹下飲於澗,又如麗人靚妝袨服,流照明鏡中,所謂紅橋也。……橋四麵皆人家荷塘,六七月間,菡萏作花,香聞數裏。青簾白舫,絡繹如織,良謂勝遊矣。”散文就這樣把遊覽過程順著次序敘述下來,好處是讓人看得明白。而詞則不必按序細說,它允許跳躍,允許留有空白,經過濃縮,隻剩下幾個音調和諧的七字句,省略了過程,卻突出了景色和感受。尤其“綠楊城郭是揚州”一句,是從紅橋方向回望揚州城,在富於色彩的描敘中滲透著濃鬱的親切感,創造了散文所難及的意境,成為傳誦的名句。

《遊記》中有這麼一筆“遊人登平山堂,率至法海寺,舍舟而陸,徑必出紅橋下”,是平實的記事。但在詞中卻演化出這樣兩句“遙指平山山外路,斷鴻無數水迢迢”,構設出一幅畫麵,表現了遊人的動態,並用飛翔的鳥影把讀者的視線引向遠處,寫出了悠遠不盡的詩意和纏綿悵惘的情趣,同時又暗示著一種隱隱的憂愁。這也就是本詞結句所謂的“新愁”,是由眼前的景色和思古的幽情共同導致的,作者用誇張的口氣達觀地說:就把這愁緒付於廣陵潮汐,讓它隨著潮汐的漲落而升沉聚散吧。

第一首下片“西望雷塘何處是”三句。揚州是隋煬帝遊幸享樂的地方,他為了滿足奢靡荒淫的欲望,動用巨大人力財力建造了“幽房曲室,互相連屬”、“使真仙遊其中,亦當自迷”的迷樓。可揚州也是他的葬身之所,他被臣下宇文化及殺死後,草草葬於吳公台下,後改葬雷塘。一千多年後,王士禛和他的朋友們遊覽揚州,無論是迷樓,還是雷塘,遺跡都已很難尋覓,想到隋朝的滅亡,滄桑的變遷,再進而想到權勢富貴的難保,人生壽命的短暫,他們怎能不思緒萬千、惆悵莫名呢!這就是詞中所謂“新愁”的主要內容,如果說這兩首詞還有一點思想性,那就在這裏。對於以紀遊和寫景為主旨的小詞,有這麼一點感慨,也就可以了。

王又旦

浣溪沙〓紅橋懷古次王阮亭韻

幾簇漁航映碧流,數星螢火野塘秋。繁華猶說是揚州。

山外寒煙凝舊恨,亭前暮雨滴新愁。何人吹笛酒家樓?

詞上片的“漁航”“碧流”為揚州紅橋一帶具有特色之物象。船映水中,頓成畫麵。此同王士禛詞的情調一致,也見得此詞“和”的意思。但從下句開始,就不是寫風和日麗的白天,而是寫暮色起愁的黃昏。而且,所寫物象都可作兩種理解,因而根據理解的不同,造成兩種意象。“數星螢火野塘秋”可以是表現文人孤寂的心情,因而也形成一個深邃、清靜的畫麵。這樣與上句便是順接的關係,手法上可以看作是詞中常用的“賦法”。句中的“螢火”,如看作是比喻遠處的漁火,則是所謂“賦中之比”。但是,這一句同“野塘”等物象聯係起來考慮,“螢火”又同一種傳說有關:古代有的人認為螢火即燐,也即所謂鬼火。本詞作者正是利用“螢”的兩種解說,表麵上描寫野塘的空寂,而實際上表現了對十八年前清軍破揚州後大肆屠殺那一幕(即“揚州十日”)的深深的感慨。據《焚屍簿》記載,在那一場浩劫中,揚州城屍數在八十萬以上,一座千年古城沒幾天就化為骨山血海。現在,詩人麵前又是一派碧流漁航、酒肆笙歌的景象;說到都市的繁華,仍然以揚州為最。人們似乎已完全忘記了那一段令人怵目驚心的曆史。詩人在“幾簇漁航映碧流”之後不接著寫櫛比鱗次的歌樓酒館,而著眼於野塘螢火,不正流露出他深深的感慨嗎?

下片“山外寒煙凝歸恨,亭前暮雨滴新愁”,上句寫遠望,下句寫眼前。上句可以看作是眼前繁華揚州街市、碧流、紅橋、漁航景致的陪襯,下句的“亭”保持了與詞的表層畫麵的諧和,也點出了詩人所在環境。然而,詞中所寫煙為“寒煙”,雨為“暮雨”,染上了一層憂傷、惆悵的情調。“寒煙”有什麼恨呢?這其實是詞人在亭上佇立遠眺和凝想時產生的一種感覺;與其說是“寒煙凝恨”,毋寧說是詩人回想曆史時泛起的一種恨。但此恨結於胸中,既不能散,也不能吐。“雨滴”和末句所寫的“笛聲”也是具有雙重意象的事物。宋末蔣捷的《虞美人·聽雨》是寫不同年齡的人聽雨的不同心境,事實上不同心境的人聽雨也產生不同的感受。古人常用笛聲表示哀愁。“笛聲憤怨哀中流,妙舞逶迤夜未休”(杜甫《陪王侍禦攜酒泛江》),“讀徹殘書弄水回,暮天河處笛聲哀”(趙嘏《遣興》)。但笛聲作為音樂自然也可以表示宴飲歌伎的歡樂。十多年前揚州焚毀殆盡,幸存者寥寥,而今卻又是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酒樓上吹笛、聽笛的人自然是興致很高,在詩人卻不能不引起無限的哀思。

顧貞觀

青玉案

天然一幀荊關畫,誰打稿,斜陽下?曆曆水殘山剩也!亂鴉千點,落鴻孤咽,中有漁樵話。

登臨我亦悲秋者,向蔓草平原淚盈把。自古有情終不化。青娥塚上,東風野火,燒出鴛鴦瓦。

“天然一幀荊關畫,誰打稿,斜陽下?”非常醒目的一連三句,用曆史上最負盛名的五代時北方山水畫派荊浩、關仝的作品來形容眼前的風景,用帶著驚歎口吻的問語,告訴讀者:他正行走在如畫的、夕陽斜照的崇山峻嶺之間。“荊關畫”的根本特點在於能夠逼真地描摹出北方關山的巍峨峭拔之勢,具有一種莊嚴雄渾的美,這是他們嚴格師法造化的結果。現在顧貞觀反過來用荊、關的畫形容自然界的真山水,也可算是別出心裁。

在如此壯美的風景中登臨徜徉,心情本應該是舒暢的。可是,接下去竟是一句極端傷感的喟歎:“曆曆水殘山剩也!”這一聲發自心靈深處的呼喊,整個兒把剛才愉快讚歎的情緒逆轉過來。這一轉似有萬鈞之力,又似一把尖刀直插當時讀者的心胸,使每一個稍有民族意識的人不能不想到眼下輿圖換稿、江山變色,全國都被異族統治的無情現實。

心情變了,目光也會變,看出去的景色,自然不能不帶上悲涼的色彩。於是,“亂鴉千點”,似無可依之枝;“落鴻孤咽”,實為哀苦吞聲。而在這殘山剩水中的漁夫樵子們,又能說些什麼呢?

如果說上片主要是寫景,對於作者,我們還隻是聽到了他的感歎,而沒有見到他的身影,那麼下片,作者就出現在畫麵上了。“登臨我亦悲秋者,向蔓草平原淚盈把”,隨著一聲悲愴的呼喊,一個麵對祖國大地揮淚不止的士人形象,躍然紙上。這裏的前一句,因為調動了語序,把“登臨”置換到“我”的前麵,造成了拗折的語勢,因而給人的印象較深。

“自古有情終不化”,既是承上而來,進一步抒發心聲,又對結句起了一種引領作用。君不見,王昭君長眠的青塚,一千多年來經曆過多少次的東風野火,可是那塚上的草兒不是依舊青青,而且那些裝飾墳塚的鴛鴦瓦,不也是越燒越明麗嗎?這裏將昭君墓稱為“青娥塚”,又說塚上的鴛鴦瓦是東風野火所燒成,都是作者虛構假設的藝術處理,是一種詩人之言,為的是強調地證明他所說的“自古有情終不化”。或者也可以說,這是一種浪漫主義手法吧。然而,不知是不是因為這種表現手法比較直露和過於強烈,所以惹得陳廷焯給他下了個“不悟沉鬱之妙,終非上乘”的評語?如果真是如此,那隻是藝術觀念和美學取向的差異,並無是非高下之分,是可以不予較真的。

曹亮武

城頭月〓月下

醉看月出無纖障,明鏡團潔樣。幾點漁舟,一行楊柳,浪撲孤城響。

今宵定照軍營上,楚漢重重帳。戰馬酸嘶,戍樓悲角,愁絕天涯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