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周綸
憶秦娥〓聽戍者言
天涯路，荒荒野日黃雲暮。黃雲暮，年年笳吹，征衣如故。
君恩不到邊庭戍，鄉心空結將軍樹。將軍樹，平安烽報，翠圍深固。
詞的上片，開首“天涯路，荒荒野日黃雲暮”二句，描寫一幅荒涼的邊塞景象，荒野落日，黃雲孤飛，天涯遲暮。“天涯路”，人遠離家鄉往往易產生一種濃濃的鄉愁，更何況在這遙遠而又荒寒的邊庭。對於一般的遊子來說，縱然山遠路迢，腸斷天涯之時，還可以收拾行囊奔向回家的路，而對於守邊士卒來說，哪裏能盼到回程。“荒荒野日黃雲暮”，以野日、黃雲等意象來描寫邊塞日暮的荒涼景象，烘托出守邊士卒內心強烈的思鄉之情，讓人想像起士卒們每在日暮時分佇立曠野，回望家鄉，落日下隻見到塞上的黃雲孤飛，心中無限悲涼。“荒荒”，暗淡無際，唐杜甫《漫成》：“野日荒荒白，春流泯泯清。”
接下來“黃雲暮，年年笳吹，征衣如故”三句，寫守邊士卒長期戍邊而不能歸家的感慨，在這黃雲暮色之中，聽到淒涼的邊地胡笳聲，思念家鄉，可是卻年複一年地，依然戍守著邊關。“笳吹”，笳是一種古樂器，漢代流行於西域一帶少數民族間，也稱胡笳，其聲音悲涼，常用來形容邊塞，如東漢蔡琰《悲憤詩》“胡笳動兮邊馬鳴，孤雁歸兮聲嚶嚶”。“征衣”二字扣題中“戍者”。“年年”、“如故”言戍邊之久，歸期遙遙，從戍邊者自己口中說出，語涉沉重，感人深切。
詞的下片，“君恩不到邊庭戍，鄉心空結將軍樹”兩句，以怨責的語氣說出不能歸家的原因：或許路太遙遠，皇上的恩澤難到我們這邊塞的士卒，我們又何時能回到故鄉呢?因而那故鄉的樹啊，空掛著我們的一片思鄉的心情。
接下來“將軍樹，平安烽報，翠圍深固”三句，意謂等到邊庭平安，士卒能回到故鄉時，那將軍樹恐怕已經長得很大，翠綠深深了。“平安烽”，寫邊地傳報平安的烽火，如唐姚合《窮邊詞》之二“沿邊千裏渾無事，唯見平安火入城”。詞的結句以“翠圍”聯想家鄉，與開首“黃雲”描繪邊塞，兩相映襯，既突出思鄉的主題，又使全篇結構渾成圓融。
傅世垚
沁園春
檢點行藏，漫勞彈鋏，出也無車。算殷勤惟有，夕陽紅樹；會心都在，衰草流霞。檄慰晨昏，琴隨左右，九折羊腸興未奢。看不盡，那牛羊村落，秫黍田家。蕭蕭短鬢天涯，笑點染西風雪漸加。縱連雲石磴，漫勞躡屐；拍天孤浪，漸愧乘槎。來則須來，去耶何去?博得荒涼邵圃瓜。都付與，這匆匆寒月，瑟瑟黃花。
“檢點行藏，漫勞彈鋏，出也無車”，起首三句即塊壘難消，侘傺之情溢於言表。“行藏”，語出《論語·述而》：“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後因以“行藏”指出處或行止。“漫勞”雲雲，慨歎不必彈鋏作歌，縱使馮諼重生，如今出行恐怕也是無車可乘。按《戰國策·齊策》載馮諼為孟嚐君客，“左右以君賤之也，食以草具。居有頃，倚柱彈其劍，歌日：‘長鋏歸來乎，食無魚!’……居有頃，複彈其鋏，歌日：‘長鋏歸來乎，出無車!’……後有頃，複彈其劍鋏，歌日：‘長鋏歸來乎，無以為家!’”此專取“出無車”，意在配上文之“行藏”。“算殷勤惟有，夕陽紅樹，會心都在，衰草流霞”，承前“彈鋏”求人全無反應而言，謂隻有薄暮時的一丸落日與幾株經霜葉紅之樹，給予自己一點憐惜，隻有遍地野草與滿天彩霞，才算得上知己。對人世的肮髒現實深感失望而欲從大自然中尋求精神上的解脫，曆代詩家詞人寫來不乏精彩之句，但傅氏此數語仍有其特點。用“殷勤”、“會心”這樣帶有強烈主觀色彩的語詞寫景，正極其鮮明地反襯出勢利社會的冷酷無情。“檄慰晨昏，琴隨左右，九折羊腸興未奢”，詞人接下去說在微祿冷官的仕途奔走，能夠發出一些有利民生的檄令，就算心頭得到了
慰藉，攜一張古琴隨時放在身邊，得空便彈上幾曲聊紓怫鬱；繞行於曲折的羊腸小道，有此文檄之“慰”，瑤琴之“隨”，雅興雖未足雲“奢”，卻也不必再作欷歔之態了。“看不盡，那牛羊村落，秫黍田家”，歇拍遂接“興未奢”的話頭，言鄉間牲畜肥壯畎畝莊稼茂盛，令人愈看愈愛，心曠神怡。蓋詞人已對官場之黑暗腐朽深為厭惡，故出此有類陶淵明《歸去來兮辭》及《歸園田居》詩那樣的聲口。顯然，“村落”“田家”的自然風光與遠離塵囂的日常生活令他著迷。
“蕭蕭短鬢天涯，笑點染西風雪漸加”，換頭處轉入誌慨，旅食四方，浪跡天涯，不知不覺中雙鬢有如霜雪點染，已經稀疏灰白。“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杜甫《春望》)，老杜當年寫下這兩句，是家國之恨與身世之感並重；詞人此時寫下的“蕭蕭”兩句，雖然隻屬個人的身世之感，但反映了清初不得誌的正直士人的真實情緒，有助於我們了解所謂“康熙盛世”的本質，因此，其藝術效果也是不言而喻的。一個“笑”字，自嘲之意頗濃，下得很耐人尋味。“縱連雲石磴，漫勞躡屐；拍天孤浪，漸愧乘槎”，述身在宦途，拾級而上遊山也會覺得不自由，鼓棹而下玩水也會覺得不痛快。“漫勞”，枉勞，徒勞，杜甫《客至》：“豈有文章驚海內，漫勞車馬駐江幹。”“躡屐”，拖著木鞋，此用謝靈運登山著謝公屐之典，語句上暗從李白“腳著謝公屐，身登青雲梯”(《夢遊天姥吟留別》)化出。“拍天”，黃庭堅《次元明韻寄子由》：“春風春雨花經眼，江北江南水拍天。”“乘槎”，用張華《博物誌》所載漢代有人從海渚乘槎到天河，遇見牛郎織女之事。“漫勞”、“漸愧”，同上文之“笑”字一樣，明確地顯示出詞人的心態。下麵“來則須來，去耶何去?博得荒涼邵圃瓜”三句，則因做一個品級極低的外官，麵對有司與上級的差遣，都是招之即來，揮之即去，故有此言。此三句蓋謂為五鬥米折腰令人氣索，當學邵平隱居種瓜，抱樸養真，遠離塵囂。“邵圃瓜”，即邵平瓜，用的是秦東陵侯召(一作邵)平在秦亡後種瓜青門外謀生的典故。“荒涼”，不能簡單地理解為荒蕪淒涼，實際上這個詞彙在本篇詞作中隻是冷清的同義詞，意在突出種瓜之事的不引人注意，詞人顯然是願意通過棲止瓜棚來求得自身的心靈安寧，並借此消解那無可排解的憤懣。“都付與，這匆匆寒月，瑟瑟黃花”，結拍回應首句之“行藏”，指出仆仆風塵奔走於利祿之途，實在是十分淒涼的事。“匆匆”有虛耗華年之意，“瑟瑟”有落魄可憐之感，“寒月”、“黃花”，其意象內涵就更為豐盈，可以令人產生許多與人生失意有關的遐想。這以景語作結的收束，其中正有無限感慨在。
洪昇
聲聲慢〓江幹觀射
沙長草淺，日淡雲低，天際驚墮雙雕。百隊紅旗亂吼，白馬嘶驕。卻想當年霸業，笑錢鏐、終是兒曹。秋江迥，隻閑抽鐵弩，慢射銀濤。
似爾少年雄發，正風驚玉勒，雪冷金刀。夜半讀殘黃石，虎哭猿號。怕殺秋霜入鬢，枉臨風、賦盡牢騷。回頭望，暮雲平、且醉濁醪。
“沙長草淺，日淡雲低，天際驚墮雙雕”。一起三句，展現射箭英雄的非凡身手。深秋時節，錢塘江畔，日暗淡，雲低沉，長長的沙灘，淺淺的衰草，悠悠伸向遠方。廣袤的天際，一雙勁雕墜落。不言射雕手是何許人也，也不言其如何搭箭，如何張弩，如何瞄準，如何發射，隻言射箭的結果——“墮雙雕”，而射雕手英武神勇的形象已自突現。他箭技超妙，膂力強勁，直使人遙想北朝長孫晟一箭雙雕的舊事。《北史·長孫晟傳》雲：“嚐有二雕，飛而爭肉，(攝圖)因以箭兩隻與晟，請射取之。晟馳往，遇雕相攫，遂一發雙貫焉。”時人聞其弓聲，謂之奔雷；見其走馬，謂之閃電。詞人著一“驚”字，直現射雕手奔雷閃電之勢，也狀出觀射者的驚奇、驚歎之態。一筆兩到，詞筆亦可謂一箭雙雕。
“百隊紅旗亂吼，白馬嘶驕。”接著兩句，承上“驚”字，更寫觀獵場景，側麵烘托射獵場麵的壯觀。“百隊”言隨獵者之眾。“紅旗”不言其亂舞，而言“亂吼”，蓋不僅是風展紅旗，獵獵作響，更有隨獵者和觀獵者的狂歡亂吼。“白馬”為射雕手所騎。不寫“百隊紅旗”簇擁下的射雕者，隻寫其座下白馬的嘶鳴逞驕，其不同凡響的風神意態自不難想見。“紅旗”、“白馬”，色彩鮮豔；“亂吼”、“嘶驕”，聲響震天。聲色相映，場麵浩大、壯闊，寫盡出獵聲勢。其情其景，唯蘇軾《江城子·密州出獵》所寫“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庶幾近之。若言差別，隻是一射虎，一射雕，一親射，一觀獵而已。
“卻想當年霸業，笑錢鏐、終是兒曹。”又三句以五代吳越王錢鏐射潮築塘的往事相映襯，極言射獵氣勢的宏大。錢鏐，五代吳越人，唐昭宗時拜為鎮海鎮東軍節度使，賜鐵券，擁兵兩浙，統十二州。旋封越王，又封吳王。唐亡，受後梁太祖之封，稱吳越國王，為十國之一。“霸業”，謂錢鏐稱吳越王事。相傳錢鏐有射潮築塘的故事。《宋史·河渠誌》載：“淛(浙)江通大海，日受兩潮。梁開平中，錢武肅王始築捍海塘，在候潮門外。潮水晝夜衝激，版築不就，因命強弩數百以射潮頭，又致禱晉山祠。既而潮避錢塘，東擊西陵，遂造竹器，積巨石，植以大木。堤岸既固，民居乃奠。”“兒曹”，兒輩，此處含藐視義。當年錢鏐的霸業，在詞人看來，終究難與射雕壯舉媲美。誇飾其辭，旨在讚美射雕英雄的卓爾不群。
“秋江迥，隻閑抽鐵弩，慢射銀濤。”三句承“兒曹”之誚，轉寫射手效仿古人射濤的意氣、神態。宋範坰林《吳越備史·武肅王》載：“八月，始築捍海堤。王因江濤衝激，命強弩以射濤頭，遂定基，複建候潮、通江等城門。”當年錢鏐射濤，情勢危急，不容許絲毫的放鬆。而今彎弓射濤，秋深江遠，隻見那人悠悠地抽出鐵製的弓弩，緩緩地瞄向銀白色的波濤，輕輕地把利箭射出，從容不迫，真不可同日而語。稱錢鏐“爾曹”，實不為過。冷靜的描摹中，滲透詞人熱烈的讚譽之情。
“似爾少年雄發，正風驚玉勒，雪冷金刀。”過片由人及己，回想自己英年的風采。“玉勒”，代指馬。杜牧《夏州崔常侍自少常亞列出領麾幢十韻》有“別風嘶玉勒，殘日望金莖”句。“金刀”，指刀劍。當年，詞人也曾雄姿英發，才華橫溢。騎馬奔馳，如驚風掠過曠野；抽劍揮舞，如白雪冷光四射。讀之，一股“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李賀《南園》其五)的英邁之氣，拂拂而生。
“夜半讀殘黃石，虎哭猿號。”接二句展現詞人早年的雄心。“黃石”，指秦隱士黃石公授與張良的兵書《黃石公三略》，讀此書“可為王者師”。張良展讀其書，遂輔佐漢高祖劉邦以定天下。“夜半讀殘”，刻苦攻讀的情狀躍然紙上。“虎哭猿號”，描繪環境的淒涼悲戚。詞人自幼接受正統的儒家教育，又頗與明遺老交遊，受到遺民思想的熏染。他的《京東雜感》詩即有“勝國巡遊地，孤城有廢宮”句，憑吊故國；那麼，夜讀兵書，立誌為王者師，恐怕也多少蘊含興亡之恨吧。
“怕殺秋霜入鬢，枉臨風、賦盡牢騷。”又二句由憶昔轉而撫今，喟歎衰年無成，徒有牢騷滿腹。“怕殺”二字，寫盡詞人心事。一怕“秋霜入鬢”，兩鬢染霜，漸入老境；二怕“枉賦牢騷”，心中抑鬱，無以排遣。當年的雄心壯誌，如今化作秋霜染白鬢發，縱然臨風賦詩填詞，寫盡牢騷也枉然，畢竟社會政治現實太殘酷、太無情了。
“回頭望，暮雲平、且醉濁醪。”結拍以回頭眺望暮雲和以濁酒自醉的無奈和頹唐，為自我寫照。“濁醪”，是用糯米或黃米製成的酒，較混濁，往往在窮困潦倒時飲用。“回頭”兩句用王維《觀獵》“回看射雕處，千裏暮雲平”意。但同是觀射雕的所在，同是回頭望的時刻，同是暮雲平的景色，兩人的心境卻是迥然不同的：蓋一閑適，一憂愁；一得意，一潦倒也。
高士奇
蝶戀花〓春思
落盡楊花飄盡絮。報道春歸，不見春歸路。欲問春歸何處去?數聲窗外流鶯語。
殘夢驚回天未曙。暗惜韶華，半是風塵誤。怨綠啼紅誰可訴?柔腸一寸愁千縷。
上片寫楊花落盡柳絮飄盡，抓住暮春典型景物，說明時近暮春，大好春光即將流逝。那漾漾飛絮似乎在向人們“報道春歸”，但詞人感傷春之將逝，欲要尋春，卻“不見春歸路”，因而“欲問春歸何處去”，結果隻聽到“數聲窗外流鶯語”，一問一答，層層推進，環環相扣。在此，詞人將楊花、飛絮、春天、流鶯都擬人化，與他們進行對話，特別是賦予春天以具體的人的特征，無理而妙。高詞沿用黃詞命意，整個上片就是黃詞的簡化和濃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