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2 / 3)

詞的下片從傷春轉到抒發身世之感。

由於仕途受挫,詞人心緒不佳,因而借傷春抒發自己的滿腔憂憤。作為康熙帝的寵臣,忽然中途受挫,他猶如一下子跌入萬丈深淵。不禁覺得“殘夢驚回天未曙”,仕途受挫如惡夢驚醒一般,官場的黑暗、汙濁,讓人覺得“天未曙”,看不見一絲亮光。仕途不得誌,加上詞人此時已人到中年(高士奇生於1645年,此時應為四十多歲),因此黯然神傷,“暗惜韶華”,歎惜大好時光已經流逝。“半是風塵誤”,是詞人指自己本來正春風得意,卻由於受到彈劾而仕途受挫。煩惱傷心之極令詞人覺得連那大好春光、紅花綠葉都帶上悲戚色彩,成為“怨綠啼紅”。大自然的一切事物都不能理解他的怨憤,滿腔苦悶多想找人傾訴卻又不知向誰傾訴。至此,詞人深覺“柔腸一寸愁千縷”。這裏直接沿用了李清照《點絳唇》一詞中的成句,將一腔愁情盡行傾出,藉此收束全詞,恰到好處。句中將“一寸”柔腸與“千縷”愁思相提並論,這種不成比例的並列便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使人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壓抑感。那驅不散、扯不斷的沉重愁緒充溢著整首詞的字裏行間,至此更達到了巔峰,使人無法承受,簡直要愁腸寸斷,淒然欲絕了。

蔣景祁

瑞鶴仙〓慈仁寺鬆

何年冰雪貯?看燒節為煙,團枝作麈,滄桑幾輕度。對伊渾不記,金元風雨。蒼然如許,聽濤聲、鱗髯夜怒。未須愁、化石空壇,莫便吟龍飛去。

無據。王孫草盡,賢士石荒,大夫封處。衣冠太古。青磷夜,赤虯語。歎支離相伴、一篝佛火,沸徹僧寮魚鼓。做年年、送客長亭,銷魂此樹。

“何年冰雪貯?”以問句開啟全篇,情感濃度極高。是什麼時候形成這冰雪風骨的呀?提問以後並不作答,但以下數句又句句緊扣所問:“看燒節為煙,團枝作麈,滄桑幾輕度。”在數百年歲月中,鬆節被燒而化為上品煙墨,鬆枝被製作為風雅的拂塵,漫漫時光,經曆了多少滄桑變化,承受了幾多浩劫風波!“對伊渾不記,金元風雨”,金元時代的風風雨雨,也如過眼雲煙,沒有留下多少印記。“蒼然如許”,自身經曆的劫波,周遭發生的變化,在古鬆的生命曆程中都已化作淡淡的煙塵,隨風而去。“聽濤聲,鱗髯夜怒”,夜聽鬆濤之聲,可以感覺到如披鱗掀髯般的古鬆振作欲飛之勢。此處“怒”字當作“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莊子·逍遙遊》)中之“怒”解,怒者,奮發欲飛的樣子。“未須愁、化石空壇,莫便吟龍飛去”,將古鬆比作不肯飛去的老龍,對之寄予深情,把抒情主人公的留戀轉為古鬆對故土的不舍,情景合一,人物同心。

詞的下片用擬人化的筆調,把古鬆數百年來的所見所感一一表出,同時表明抒情主人公對世事滄桑的感慨和對古鬆風骨的禮讚。“無據”二字領起下文,強烈表述飽經滄桑之後的幻滅感和參透紅塵的平常心。“王孫草盡,賢士台荒,大夫封處。衣冠太古”,“芳草王孫”,語出《楚辭·招隱士》;“賢士台”,也就是戰國時燕昭王所築的黃金台;“大夫封處”,即泰山五大夫鬆,傳說為秦始皇所封。所有這些榮華也好,顯貴也好,都已被曆史的河流漸漸衝刷得銷聲匿跡。和五大夫鬆相比,慈仁寺古鬆猶如一介寒士,傲然挺立至今。“青磷夜,赤虯語”,“青磷”,螢火;“赤虯”,紅鱗的龍,此處指鬆。螢火點點的夜裏,鬆濤陣陣猶如寂夜獨語,是回憶?是歎息?“歎支離相伴,一篝佛火,沸徹僧寮魚鼓”,“支離”,形體不全整的樣子,《莊子·人間世》:“夫支離其形者,猶足以養其身,終其天年,又況支離其德者乎?”此處“支離”指枝幹已殘損的鬆樹,詞人此時已將自己的靈魂注入了古鬆之中,鬆樹與抒情主人公化為一體,所以伴著一隻竹燈籠,幾點燈燭光,縱有響徹禪房的木魚法鼓之聲,又豈能驅除永夜的寂寥。更何況“做年年送客長亭,銷魂此樹”,令詞人對羈旅他鄉寄食依人的生涯深懷惆悵。這裏的“銷魂此樹”可作兩解,一為“此樹銷魂”,見多少依依惜別的場景,此樹能不銷魂?一為“銷魂於此樹”,長亭下送別,執手相看淚眼者能不在此銷魂?無論作何解,見慣了“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宋辛棄疾《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的無情之後,古鬆仍有心動於真情的時刻,這一點是確實的。

孔尚任

鷓鴣天

院靜廚寒睡起遲,秣陵人老看花時。城連曉雨枯陵樹,江帶春潮壞殿基。

傷往事,寫新詞,客愁鄉夢亂如絲。不知煙水西村舍,燕子今年宿傍誰?

“院靜廚寒睡起遲,秣陵人老看花時”,起筆兩句釀造早春氛圍,積澱著深沉的曆史滄桑感。夜院靜謐,紗帳寒峭,春睡遲起。親曆了南京的滄桑巨變之後,人也自覺衰老。早春二月,正是賞梅時節,但“春風吹梅畏落盡”(梁蕭綱《梅花賦》),看花人自然別有一番情懷。他既為梅花的傲寒綻放擊節歎賞,又為梅花的臨風凋零感慨憂傷,一種好景不長的悲哀籠罩心頭。“靜”、“寒”是環境的實錄,更是心境的反映;“遲”、“老”是情態的描摹,更是精神的刻畫。“秣陵人老”,點明目睹南京盛衰的曆史見證人身份,有著凝重的政治和曆史

意蘊。

“城連曉雨枯陵樹,江帶春潮壞殿基”,三四兩句以眼中景,寫心中意,景中含情,立意深遠。拂曉時分,細雨綿綿,飄灑在蜿蜒伸延的城垣上;鍾山南麓,明太祖朱元璋的陵墓孝陵畔,高大的樹木已經枯死;滔滔長江挾帶著滾滾春潮,早已將明代宮殿的基石衝垮、毀壞。陵樹枯,殿基壞,表明“金陵王氣黯然收”(劉禹錫《西塞山懷古》),昔日的繁華富貴已一去不複返。滿目荒涼,哪裏還有絲毫帝王舊都的氣象?一種憑吊明王朝的哀傷悲楚之情溢於言表。

“傷往事,寫新詞,客愁鄉夢亂如絲”,過片三句由景入情,發抒客中愁悶。“往事”、“新詞”、“客愁”、“鄉夢”,都可從《桃花扇》第一出《聽稗》的一段生儒獨白中找到詮釋:“小生姓侯,名方域,表字朝宗,中州歸德人也。夷門譜牒,梁苑冠裳。先祖太常,家父司徒,久樹東林之幟;選詩雲間,征文白下,新登複社之壇。早歲清詞,吐出班香宋豔;中年浩氣,流成蘇海韓潮。人鄰耀華之宮,偏宜賦酒;家近洛陽之縣,不願栽花。自去年壬午,南闈下第,便僑寓這莫愁湖畔。烽煙未靖,家信難通,不覺又是仲春時候。你看碧草粘天,誰是還鄉之伴;黃塵匝地,獨為避亂之人。”原來,往事不是別的,而是翻湧在他心中的家事、國事、天下事:清軍進犯,烽火連天,自己南下應舉落第,羈留他鄉,有家難歸,竟成了避亂之人。祖、父兩輩是東林黨人,自己又身為複社一員,一心報國是三代人的共同心誌。因而,往事的感傷蘊含著深刻的政治內涵。風雨飄搖,家破國亡,他客居異地,難返故鄉,怎不愁係故國,夢尋故裏?這愁,這夢,紛亂如絲,真正是剪不斷、理還亂啊!

“不知煙水西村舍,燕子今年宿傍誰?”結末兩句以燕子的歸宿比興,抒寫家國情思,寄慨遙深。煙水渺茫,故鄉何在?那西村屋舍旁,年年飛來築巢的燕子,如今看到山河破碎,物是人非,又將寄宿哪裏?“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唐劉禹錫《烏衣巷》)燕子歸巢的變遷往往寄興著家國興亡的微義。南宋張炎《高陽台》雲:“當年燕子知何處?但苔深韋曲,草暗斜川。”金吳激《人月圓》雲:“舊時王謝,堂前燕子,飛向誰家?”關注燕子,正是縈念社稷的命運。“國在哪裏?家在哪裏?君在哪裏?父在哪裏?”《桃花扇》第四十出《入道》中的這幾句台詞,恰是這末兩句的最好注腳。

查慎行

永遇樂〓燕子磯同韜荒兄觀劇

陡起千尋,嶙峋突兀,濤舂萬古。晚景融怡,艑郎卻指,日落波平處。蘆洲一帶,柳堤數折,人與鳧鷗並住。還怕向、絕頂憑淩,沉沉愁滿煙霧。

隔船遙聽,哀絲豪竹,月影朧朧輕護。村落難尋,微風吹遞,近轉磯頭路。開元弟子,郭郎賀老,剩想衣冠南渡。也抵得、商女歌殘,淒涼玉樹。

上片著力描繪燕子磯的險峻形勢與江灘上的清幽景致。

“千尋”極言山勢之高,“嶙峋突兀”則是刻畫其險峻。“濤舂萬古”,謂長江滾滾大浪千百年來不斷地衝擊著燕子磯,同時,也意味著長江以其洶湧的波濤蕩滌盡古今的興廢成敗。特別是在古都金陵,多少隔江而治的帝王,多少叱吒風雲的豪傑,似乎都隨著長江波濤的激蕩而逝去。在對山形江流所進行的描繪中正暗寓著沉重的曆史思考。接下去筆鋒一轉,展現出一幅輕鬆的長江晚景圖。這是遠處的長江,是暮色下恬靜的長江。正在詞人欣賞另一副儀容的長江之時,駕舟的船工又指向一處引人入勝的景物。於是,在落日餘輝之中,詞人的視野中又出現了與“嶙峋突兀”的山形成對比的風平浪靜的江洲,與屢經興廢的古都金陵形成對比的漁村。“蘆洲”三句,寫漁村的恬靜閑適。長著大片蘆葦的江中沙洲,曲折的堤岸和岸邊的柳樹,掩映著一帶水鄉。在這畫麵中詞人著意點染的,是“人與鳧鷗並住”的情趣。在古代詩詞中,鷗的意象往往同高蹈隱逸之風,同超然物外的精神旨趣相關聯。如《列子·黃帝》雲:“海上之人有好漚(鷗)鳥者,每旦之海上從漚(鷗)鳥遊。漚(鷗)鳥之至者,百住而不止。”《風俗通》也載仙人王喬乘雙鳧之事。古代詩詞中也有很多關於鷗鳥的吟詠。如黃庭堅《登快閣》詩雲:“萬裏歸船弄長笛,此心吾與白鷗盟。”辛棄疾《水調歌頭·盟鷗》:“凡我同盟鷗鷺,今日既盟之後,來往莫相猜。”本篇中的“人與鳧鷗並住”也表達了同樣的旨趣。如此美好的漁村水鄉使他心曠神怡,使他不願再登上高處眺望滾滾東去的大江,平添一份“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的曆史沉重感。“絕頂”指燕子磯的山頂,以與前之“蘆洲”漁村相對比。“憑淩”,謂居高臨下。這漁村雖然美好,雖然令他向往,但是,他還無法按著自己的情趣作出選擇。生活要促使他走向那他並不喜歡的“絕頂”。那裏缺少明朗愉悅的氛圍。“沉沉愁滿煙霧”,表現出他對未來之路的迷惘,也表現出他對左右自己的外在力量的煩惱。

下片從遙聞絲竹奏樂之聲寫起。“隔船”句謂離觀劇之所尚有一定的距離,便已聽到遠處的樂音。“哀絲豪竹”謂他們所聽到的琴音笛聲悲壯動人,語出杜甫《醉為馬墜諸公攜酒相看》詩“初筵哀絲動豪竹”。同時也透露出所觀之劇的基調。這樂音在月光朦朧、煙水迷茫間傳播,作者用“朧朧”和“輕護”,將觀劇的氛圍置於朦朧的境地中,給人以“未成曲調先有情”(白居易《琵琶行》)之感。“村落”三句寫詞人想盡快到達演出之所,但路徑不熟,隻能循著微風吹送的音樂尋找,沿著燕子磯前的路行進。“開元”三句寫戲劇的內容。“開元弟子”即梨園弟子,唐開元年間,玄宗選樂工、宮女數百人於梨園教習聲樂。“郭郎賀老”為梨園俳優之首,這裏代指演劇的行當和藝人。“剩想”猶言料想,乃詞曲中常用語。“衣冠”為貴族的象征,“衣冠南渡”指上層貴族和政權南遷,如東晉、南宋之類。這裏言詞人尚未見到演出,僅從時時傳來的音樂便推想劇的內容涉及衣冠南渡的故事。結拍化用杜牧《泊秦淮》的典故。杜詩雲:“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其意在“不知亡國恨”一句。這裏反其意而用之。陳後主荒於朝政,終日淫樂,作曲名《玉樹後庭花》,飲酒歌舞不止,竟以此亡國。詞人從聽戲生發感想,認為“郭郎賀老”所表演的,也隻能同不知亡國恨的商女所唱的《後庭花》相類似。劇是人生,人生如劇。“濤舂萬古”的不正是“郭郎賀老”在舞台上重現的曆史事件與曆史人物嗎?

納蘭性德

長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此詞的上片寫行軍與宿營,下片寫深夜不寐時的鄉情。

上片先用三句說行軍:“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隊伍是從京城北京出發的,行軍途中道路艱難,既要翻山越嶺,也要涉水過河。“一程”二字的重複出現,見出跋山涉水旅程的漫長,同時意味著離開家鄉正愈來愈遠。第三句之“榆關”,即山海關;“那畔”,指山海關外。此句交待了行軍隊伍尚在關內,也交待了前進方向——山海關外。前結“夜深千帳燈”,說宿營。地點仍在關內,時間已是深夜。作者夜不能眠,直至“夜深”,走出營房,其時萬籟俱寂,隻見上千營帳都亮著過夜的馬燈。此句客觀上寫出了康熙皇帝此次巡行的規模與氣勢。“夜深千帳燈”是詞人在不情不願地“身向榆關那畔行”過程中,在長夜失眠情況下見到的野外宿營的情景,麵對“千帳燈”出神的,是一位鄉思濃重的詞人。如果可以仿照下片的結尾再綴上一句,詞人一定會即興吟道:故園無此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