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的下片轉入遷居。“江南好,未免閑情沾惹”呼應上片所寫的冶遊生涯,也透露出他南遷的緣由。在臨近春社(立春後第五個戊日)的時節,他攜帶著“茶鐺藥碓(煮茶舂藥的器具)殘書卷”,買舟東下,終於在秦淮河畔覓得了棲身之所。下片的寫景正是展現了其居處的優雅景色,字裏行間透出一片鍾愛之情。“聽快拂花梢”二句狀燕子輕飛、相對呢喃,化用史達祖《雙雙燕·詠燕》詞意:“還相雕梁藻井,又軟語、商量不定。飄然快拂花梢,翠尾分開紅影。”寫燕子是由外而內,結拍則由內而外,從簾邊的明月推想到它懸掛於板橋之上的清景。“丁字簾”,丁字形的卷簾,錢謙益《留題秦淮丁家水閣》:“夕陽凝望春如水,丁字簾前是六朝。”“板橋”,即板橋浦,在南京西南,《水經注·江水》:“水上南北結浮橋度水,故曰板橋浦。”全詞在秦淮月色中結篇,與開篇之追懷舊遊相呼應。“燕子營巢”實影射其卜居秦淮,如此結尾似在訴說其舊夢終圓的欣慰。
第二首詞的視角又自不同。如果說第一首詞是以個人命運變遷的線索串聯起全篇的話,那麼第二首詞的視野更其廣闊,它從抒寫曆史的興亡之感入手,從而化解人世的盛衰榮辱,以退隱放曠為其人生歸宿。南京因其龍盤虎踞的地理形勢、六朝故都的曆史地位,曆來是文人墨客詠史懷古、感慨興亡的對象,篇詠之夥,真是不勝枚舉。
此詞的上片也是藉故都而抒今昔盛衰之感。詞人由石頭城興起感懷,作為這座古城的象征,石頭城凝聚了曆史的滄桑,因而最能讓人發思古之幽情。唐劉禹錫《石頭城》詩雲:“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石頭城原本依山臨江而建,長江從其山麓流過,故而詩人詞客多藉江濤危城抒懷,此詞石城寒潮的意象即從夢得詩中化出。“酒旗飄颺”乃典型的江南景色,正如杜牧所詠“千裏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江南春》);“神鴉散”乃狀神廟的香火冷落,與辛棄疾的“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的盛況適成對照。古人常為一些英雄豪傑立廟祭祀,“神鴉散”也就說明這些人物已漸被世人所遺忘,“休問猘兒獅子”正是寫那些叱吒風雲的豪傑之士已被曆史的長河所淘汰,誠所謂“英雄一去豪華盡,惟有青山似洛中”(唐許渾《金陵懷古》)。“猘兒”,原指孫策,《三國誌·吳書·孫策傳》注引《吳曆》謂曹操曾歎道“猘兒難與爭鋒也”,此指建立霸業的雄傑;無論他們在曆史舞台上演出過怎樣威武雄壯的活劇,一切的興亡盛衰都轉眼成空,他們留下的城壘樓台也隻成了讓人憑吊的陳跡。這種感慨化為了“三山二水”與“閱武”、“臨春”的對比映照。李白《登金陵鳳凰台》詩雲:“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閱武堂”、“臨春閣”都是南朝宮中的建築,齊東昏侯曾於閱武堂建芳樂苑,陳後主則於光昭殿前起臨春、結綺、望仙三閣,這些建築均窮極侈麗,帝王後妃於此荒淫遊樂。“佳麗”乃用謝朓《入朝曲》“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句。統治者的殿閣樓台總是占佳山好水之地而建,但麵對山水之長存,人與樓閣都要堙沒於曆史的塵埃中。這就是金陵故都留給人們的無窮感喟。
過片對上片的感慨興亡作一挽結:繁華終將逝去,而人們的感慨總是不會停息。然後轉入個人情懷的抒發。詞人對能夠卜居秦淮感到由衷的高興,比起家鄉的閉塞褊狹、族人的爾虞我詐,這裏是一片新的天地,讓他舒心快意,即使生活再艱難,哪怕饑餓欲死,他也覺得勝於困居鄉裏。他隻想圖個清靜,再也不願過問世事。“淅矛頭米”典出《世說新語·排調》:桓玄與周圍的人“作危語”(說出一連串形容危險情境的話),說:“矛頭淅米劍頭炊。”餘嘉錫釋為:“此不過言於戰場中造飯,死生呼吸,所以為危也。”(《世說新語箋疏》)詞的最後揭出了他的人生理想:他惟願尚友古人,與阮籍、嵇康這樣的放達之士為伍,放浪形骸之外,沉醉美酒之中,退隱自守。這種頹放的人生態度其實是他憤世嫉俗的另一種表現形式,事實上他不可能忘懷世事,超脫現實,《儒林外史》的寫作就表明他那諷世濟時之心從未泯滅。
史承謙
滿江紅
才說春來,轉眼又、送春歸去。算幾日、淡紅香白,鬥他眉嫵。祓禊洛濱遊已散,湔裙洧水人何處。料卿卿、應向瑣窗眠,吹香絮。
知多少,閑情緒。都付與,新詞句。歎朱顏非舊,韶華空度。更不推辭花下酒,最難消受黃昏雨。悶懨懨、和夢聽鶯聲,空無語。
“才說春來,轉眼又、送春歸去”,詞采用這種方式破題,一下子就將傷心人的內心展露出來。是心靈的獨自,還是向“卿”訴說?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唯一能夠肯定的是,這裏麵滿含著埋怨、惋惜和慨歎。九十韶光,對任何人都是如此,從來不多一日,也不少一日,但多情人總是覺得它特別短,覺得各種紅紅白白、散發香氣的花兒,沒開幾天就結束了。“淡紅香白”,分別以色彩和氣味作用於人的視覺和嗅覺,代替對花的表述,很直觀。“鬥”有競勝之義。此處“眉嫵”指誰的眉?所思女子的。但可能是她;也可能不是,僅僅說那花兒堪與嫵眉媲美。“祓禊洛濱”二句,寫春日風俗,謂時節已過,歡會轉眼成空,徒興相思傷懷之情。他與她或許某一年曾在水邊初會,而今洛禊已散,洧水邊也沒見她的身影,他隻能想像,想像她正站在綺窗前(那窗鏤刻著美麗的連瑣圖案),隔著窗,去吹那隨風飄過來的柳絮。是太天真無憂無愁,還是愁太多無聊?反正這個情節很真實,見出他對她的了解之深、之細,她仿佛就生活在他的腦海裏。“卿卿”,是對她的昵稱,所謂“親卿愛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誰當卿卿”,很親切,也很親密,見出兩人關係的確非同一般。
整個下片,順著前文春盡人不見的思路,寫抒情主人公心底的愁緒。滿腔的情愫無處排遣,隻有去賦詩作文,將愁和恨打點進新詞裏。對花下的酒宴之邀,也不再像往日那樣推辭,但每到黃昏時分聽著雨聲淅瀝,仍覺那份孤寂難以禁受。心裏特別悶,萎萎靡靡,有如著了病,恍恍惚惚、半醒半夢之中,聽著黃鶯鳥兒巧囀簧舌,無語地出神。“知多少”雲雲,是問對方是否知道他有許多“閑情緒”,這是他的自我表白。而明明是兩個人之間的頭等大事,卻偏偏說是“閑情緒”,內裏的埋怨、無奈,隨著這個“閑”字一並流溢了出來。但如果我們忽略“閑”字的這層微意,把下片當作設想中對方的行為和心理,似也未嚐不可,且首句“知”與上文“料”前後呼應,一氣貫下,別有其妙。“歎朱顏”二句,既可當作“新詞句”的內容,也可作為下文“更不推辭”的原因。而“更不推辭”兩句,可稱詞中之眼,將受相思之苦煎熬的心情寫透。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謂:“此種語,自是衝口而出,卻非天人兼到者不能。”確實,這種鍛煉到平常語的警策,沒有真性情與好學養是道不來的。
吳鎮
西江月〓襄樊舟中作
江表英雄如夢,襄陽耆舊難邀。大堤風雨暮瀟瀟,尚有天涯芳草。
買得漁家小艇,沽來山寺香醪。煙波深處讀《離騷》,人與蘆花俱老。
“江表英雄”暗用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中“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句意。古時中原人以吳在長江以外,故稱江表。吳、魏、蜀爭奪荊襄之地,火燒赤壁、計破荊州、火燒連營,周瑜、呂蒙、陸遜俱名噪一時。然而他們同曹、劉、關、張等俱隨東逝的滾滾長江而成為過去,真所謂“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楊慎《廿一史彈詞·說秦漢》開場詞)。詞中“如夢”雲雲,即蘇軾詞中“人生如夢”的意思。下麵“襄陽耆舊難邀”,是說襄陽先賢如以辭賦見稱的宋玉等,亦均成為曆史,無法同他們談藝論文,評騭人物。晉習鑿齒有《襄陽耆舊傳》一書,專載曆史上襄陽人物的事跡,故詞中這樣說。“大堤風雨暮瀟瀟”二句寫眼前的襄陽。詩人到襄陽時已值日暮,又風雨瀟瀟,然而民風之淳厚,依然可見。
下片寫在漢江上閑飲村醪,誦讀《離騷》,詩與心通,境與人化。所謂“買得漁家小艇,沽來山寺香醪”,正是寫詩人的自樂。襄陽城東南有鳳山,山上有古寺,城附近還有峴山、伏龍山等,亦有寺廟古跡。詩人遊覽了附近的名勝之後,最終感到,還是楚國詩人屈原留下的《離騷》讀之興味無窮,最可感人。“煙波深處讀《離騷》,人與蘆花俱老”,全詞以此作結,最為耐人尋味。首先,此二句同上片前二句照應,表現了“屈平辭賦懸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李白《江上吟》)的意思。其次,同上片後二句聯係,表現了襄陽風俗道德之美同屈宋等先賢之關係。再次,雖當山水之樂,不忘忠君愛國之誌。第四,在仕途正順之時,也有“信而見疑,忠而被謗”的思想準備。“人與蘆花俱老”,因為蘆花老則雪白,人老發亦變白。文天祥《金陵驛》:“滿地蘆花和我老。”詞中即用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