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駝刺一把抱起那孩子,重新教他,另外兩個孩子也跑過來看,一個趴在他的背上,一個鑽進他的懷裏。
我說,你跟孩子們就像一家人似的。
駱駝刺說,本來就是。我隻要呆在拉薩,周末都會來。今年六一我跟小蘇在這兒過的,還給每個孩子買了一套運動衣。我下去采訪,也會順道去孩子們的家,他們也會托我去看他們的父母。
駱駝刺的臉上洋溢著單純的快樂,像個大孩子。我心裏一動,湊近他的耳邊低聲說,你超可愛。
駱駝刺抬頭看我,有點兒意外。我說別緊張,我說的愛是大愛。大愛無疆,不知道這個詞兒啊。
駱駝刺嘿嘿地笑了。
我說,看到你對孩子們那麼好,還有,你講起西藏來那種激情,好可愛。不管你的心屬於哪個女人,我都愛你。
我說的是心裏話,駱駝刺沒讓我失望,他和我想象中的一樣。是我自己讓自己失望了。
48、
走出學校,已是下午5點了。陽光依然很熱烈。我感覺自己的心情跟這陽光一樣,沒有一點陰影。昨天的忐忑不安,今天中午的失落,都已經消失了。像剛熨過的衣服一樣平展。
我忽然想起,光顧著給孩子們拍照,忘了與孩子們合影了。不過不要緊,我已經想好了,下次我一定要專門到這個學校做義工。如果我把這個想法告訴老爹老媽,不知他們會驚詫成什麼樣子?一定是痛恨沒讓我早些進藏吧?真得謝謝駱駝刺,帶我們來到這樣的地方。薩帕瑞婭和保羅,我真是太佩服他們了,這樣的善事,我也許可以做一兩件,做一輩子,放棄一切到這裏來工作,我承認我做不到。
離開學校時,我們三個人不約而同地想捐一點錢,因為此刻除了捐錢,我不知道我們還能做什麼。商議後,我捐了500(把爹媽給的儲備金給捐了),藍姐也捐了500,白山捐了1000,我們一起交給了老師,籍此表達我們的心意。
老師收下後,一定要讓我們在留言本上寫幾句話。我不肯寫,我的字太臭了,要藍姐代表。藍姐想了半天,也不知寫什麼好。是的,我們心裏有太多的感受,無從表達。最後她寫了一句最簡單的:
永遠祝福你們。
我在後麵添了個×2。
白山似乎感覺不夠,拿過筆加上一句:我一定會再來看你們的。
我也在他這句話後麵添了個×2。
白山問我是什麼意思?我告訴他,這是網絡上的表達,是同意並且加倍的意思。
白山對駱駝刺說,老駱,謝謝你。你讓我們受了一次洗禮。
駱駝刺嗬嗬一笑,說,我就知道到你們會喜歡。我有時候心情不好,也會來這裏坐一坐,跟孩子們玩一玩兒,幫老師們做些事,很快就把不愉快忘掉了。真的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善良的人在一起,自己也會變成好心人。
我為自己能成為駱駝刺認定的善良人而開心。
走到駱駝刺車旁,我有些不舍地問駱駝刺,接下來,我們是不是要舉行告別儀式了?
駱駝刺說,告什麼別啊,上車。我早計劃好了,今天做你們的三陪,陪你們吃一頓飯,陪你們參觀盲童學校,現在還有一陪,陪你們去八廓街的瑪吉阿米酒吧坐。
好啊,太好了。我叫起來,立即跳上車。一來可以繼續跟著駱駝刺玩兒,他帶我們玩兒更有意思,二是這個瑪吉阿米酒吧,正是我想去的地方。據說這酒吧的名字,就取自倉央嘉措的情詩。
我大聲朗誦起來:
在那高高的東山頂上,
升起一輪皎潔的月亮,
瑪吉阿米美麗而醉人的容顏,
時時蕩漾在我的心房。
駱駝刺說,行嘛,還會背這首詩。
我說,我會背好幾首呢。藍姐也會。是不是倉央嘉措那個時候常常溜出布達拉宮,到這個小酒館來見心上人啊?是不是那個姑娘就叫瑪吉阿米?
駱駝刺說,我沒考證過,都是傳說。在西藏有很多美麗的傳說。
我攬著藍姐的肩膀說,你看我這個網友沒白交吧?夠意思吧?
藍姐笑笑說,是,夠意思。比某些人有情意多了。
我發現她的笑容很勉強,且話裏有話。忽然想起,剛才在盲童學校時,她接了個很長的電話。一定是楊槐的,一定是楊槐又推後了到拉薩的時間。我挽住她的胳膊跟她耳語道:好事多磨,別急哈。
她不說話,我感覺出她情緒低落。
她忽然說,我不想去酒吧,想先回旅社去。
我說你幹嗎?別這樣好不好?我覺得漸入佳境呢。
她的眼圈兒竟然紅了。
我忍不住說,這個楊槐,真是不像話,人都送到他跟前了,他還不出現。他以為他是誰啊?
可能聲音太大了,白山詫異地回頭看我。駱駝刺一邊開車一邊說,沒事兒沒事兒,我保證你們今晚到瑪吉阿米喝一頓就好了。
也許他察覺出了藍姐的情緒?我說,行了,你那套在我們藍姐這兒行不通。我們藍姐是理智型淑女,從來不幹失去理智的事。
駱駝刺說,有的時候人就需要幹點兒失去理智的事,不然會瘋的。何況拉薩是忘憂穀,最適合跟著感覺走了。
臨近黃昏,車窗外的拉薩大街,與白天已有一種截然不同的情調。明亮透澈的天空被一種溫馨的隱秘的灰藍色所替代,柳樹如長發低垂。大街上人少車稀,空氣清澈。也許是因為盲孩子,因為薩帕瑞婭和保羅,也許是因為駱駝刺,也許是因為白山,我的心變得安寧而愉悅。我說,要能在拉薩大街上漫步就好了。
駱駝刺立馬刹車,我嚇了一跳。他回頭對我說,這還不簡單,你現在就下去,從這裏走到八廓街,最多半小時。
我以為他諷刺我,可是看表情不像。正猶豫著,白山說,是啊,很簡單的事,走吧,我陪你走。
說完他就跳下車去了。我看著藍姐,你不下來走走?
藍姐說,你去吧,我有點兒頭暈。
駱駝刺詭笑道,一會兒路燈就亮了,不需要燈泡。
49、
駱駝刺一踩油門兒,帶走了藍姐,留下了我和白山。
心髒又搖滾起來。
想到起先在車上我們倆緊緊握在一起的情景,想到剛才駱駝刺那一臉詭笑,我有點兒不自在,我似乎還沒做好準備,和他進入那種情意綿綿的氛圍,我想說句什麼調侃的話來打破這個局麵。
沒想到白山先說了,他若無其事地說,走吧小姐,你不會是葉公好龍吧?
我一下子被他激活了:誰說的?我真的喜歡走路。我在成都的時候,經常一個人沿著河邊走,走一兩個小時是常事。
白山說,真的嗎?會不會走著走著,後麵就跟了一串人啊。
我沒明白:跟一串人幹嗎?
白山說,追求者啊。你這麼漂亮的女孩子,一個人走路不會遇到追求者?
我有點兒得意:那肯定是有的啦。隻是本小姐懶得理他們。
白山說:可惜我不在成都,不然我就找個同學裝流氓嚇唬你,然後我再演一出英雄救美。哈哈。
我說得了吧,看你那樣就幹不出這種事來。哎,你是不是一直都是好學生啊?那種老師特喜歡的乖孩子。
白山說,看來你的判斷力不行啊,恰恰相反,我當兵前一直是我們學校出了名的搗蛋分子。高二的時候,我們班主任還叫我爸去陪讀了一個月。我是住校的,班主任跟我爸說,你若不來陪讀就隻好讓他退學了。他已經影響我們全班同學成績了。我爸不相信我有那麼搗蛋,說不至於吧?班主任說,那你來看看吧。我爸就到學校來了,我們那個教學樓是環形的,我們班在二樓上課,我爸就站在三樓的對麵看,一節課下來,我一分鍾都沒停過,不是在座位上講話,扔紙團,就是下座位亂竄,打斷老師的話,總之不得安寧。我爸終於相信了班主任的話,我的確已經嚴重影響了全班同學的學習,於是在單位上請了一個月的事假,跟我一起上了一個月的課。
我的嘴巴張成了O字:你?居然費成這個樣子(費,四川話,淘氣搗蛋的意思)?難以想象。是咋個費法哦?
白山笑,半是不好意思半是開心。
後來呢,你爸陪綁以後好點兒沒有?我很好奇。
白山說,哪裏好得了?我爸在我壓抑了一陣,我爸一走我就反彈了。有一回老師忍無可忍,就揪了我的耳朵,我立即在班上組織少年法庭,說老師體罰學生違法,要審判。還讓全班同學簽名。老師真是又氣又怕,氣急敗壞,跟校長說,如果我不轉學,他就辭職。
我的天。你太讓我意外了。我一直覺得我看人很準的,居然在你這裏發生重大失誤。我無法掩飾我的驚訝。
白山說:我也沒想到我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勉強混到高中畢業後,我爹就堅決要我當兵了,他說他管不了我,讓部隊替他管。我也願意當,總比坐在教室裏強。哪知來我們那裏招兵的是西藏部隊,我就進藏了。三個月的新兵訓練一結束,我就長醒了,真的,簡直就是一夜之間。分下部隊後,我就拚命複習,然後考進了軍校。
我看著他。我喜歡聽他講他的往事,努力想象著那樣一個高中男生。說心裏話,我喜歡搗蛋的男生,不喜歡中規中矩的男生。
我上高中的時候,我們班也有個“費頭子”,比你還過份。我跟白山說:你就是多動症,他還跟社會上的小流氓有染,有一次幾個流氓在學校門口截住他打了一頓,他捂著流血的腦袋進教室,嚇得我們班女生一陣尖叫。後來我們班的三十多個家長聯名給學校寫信,要求那男生轉學,那男生的父母隻好把他轉走了,也不知他現在怎樣了。
白山說,現在想來我挺感謝我的班主任的,好歹還是把我留到了高中畢業。嗬嗬。不說我了,說說你。你的青春期有沒有什麼可歌可泣的事跡?
我笑,我說當然有,我也不是省油的燈那。學習不好,還喜歡打扮,偷我媽的高檔化妝品用。泡網吧,早戀,別提了,劣跡斑斑。
白山說,是不是太漂亮了沒心思學習那?我們班有幾個女生也這樣,喜歡打扮。然後跟著所謂的帥哥出去混,還有抽煙喝酒的。不過我那個時候雖然搗蛋,卻喜歡好學生。我最喜歡我們班那個總是考第一名的女生,文文靜靜的。
我說,你不是說從來沒有女朋友嗎?
白山說,是啊,人家正眼都不看我,哪裏能算女朋友?我隻是暗戀了兩學期而已。
我很開心,說,後來這個優秀生上哪兒去了?
白山說,上清華了。估計這會兒該讀博士了……不說她,還是說你。給我講講你做的最過份的事。
我說,我要講了,你不會被嚇跑吧?
白山說,我都沒把你嚇跑,你還能把我嚇跑啊。讓我開開眼界。
我開始講了:上高一的時候,我瘋狂地迷戀上了網絡,玩兒遊戲,QQ聊天。我父母為了不讓我上網,就把家裏的網斷了,把電腦鎖起來。我就去網吧上,夜夜很晚才回。有一次都淩晨了我也沒回,他們倆就開著車一家一家網吧去找。找到以後我老媽又哭又罵,傷心欲絕。我老爸就下決心把我關在家裏,三天不許出門,看能不能戒掉我的網癮。第一天尚能忍受,第二天我就受不了了,我嚷嚷要出去,老爸老媽堅決不答應。他們上班去了,我就翻窗戶。我們家住三樓,我觀察好了,窗戶下有沿可以踩,我打算踩著那個沿兒移到三樓的樓梯窗戶那兒,爬進去,然後下樓。
一直默不作聲聽著的白山終於感歎了:你也太勇敢了,簡直可以當女特工了。
我說,你表揚早了點兒。我一翻出去就嚇壞了,畢竟是三樓,我腿都軟了,滿手冷汗,死死揪著防護欄的鐵欄杆不敢動,也不敢爬回去。還好樓下鄰居看到了,連忙打110。110來了以後,用梯子把我解救下來,這時我爹媽也趕回來了,我媽差點兒嚇昏過去。以後我媽就跟我爹說,隨她吧,她愛怎麼混怎麼混,隻要好好活著。這事差不多就成我們那個院子有史以來最轟動的事件。
白山哈哈大笑:真沒想到,你那麼個秀氣女生,居然還有這樣的英雄事跡。哈哈,笑死我了。
我有點兒不好意思:嗨,那個時候我太不懂事了,因為我想考職高,我爹媽不同意,我有點兒生氣,就總是做讓他們生氣的事。現在很後悔。尤其現在,此刻。
白山說,我能理解。不過,老實告訴你,我喜歡有點兒野性的女孩兒。不喜歡那種隻會玩兒巴黎娃娃的女孩兒。
我笑:不是巴黎,是芭比,芭比娃娃,兵哥哥,顯然你沒有妹妹。
白山說,是,我沒有。難道你有哥哥姐姐?咱八零後不都是獨生子女嗎?
我們慢慢走著,閑聊著,享受著秋天的拉薩,昏黃的拉薩,微風拂麵的拉薩,安靜美麗的拉薩。也許這就是幸福吧?跟你喜歡的人在一起,走在喜歡的景色中。
白山雖然沒穿軍裝,依然身板筆直,駱駝刺和黑子跟他一比,差距很大,訓練過就是不一樣。我喜歡看他矯健的樣子,這才是男人。但我又好希望他能牽我的手啊,演繹一下“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那種意境,哪怕很短暫也行,這才能和這個景色相融嘛。可他老先生卻旁若無人地獨自走著,步子還很大,恨不能走成正步。我隻好把兩隻手握在背包帶上。
你穿軍裝一定很拉風。我說。
拉風是什麼意思?白山問。
拉風嘛,就是很酷,很性感,很吸引人。我說。
白山不好意思:我也就是天生一個扛槍的,適合穿軍裝,哪有你說的那些詞兒。
我又問,你到底因為什麼沒談過戀愛?我總覺得不可能。我反正從15歲開始就對男生有趕腳(感覺)了。你不至於那麼遲鈍吧?
他說,中學裏我完全不醒事,瘋玩兒,打架,淘氣,惹禍。當兵以後嘛就被管起來了,上軍校也管得很嚴。
我說,我不信,還有寒暑假呢?再說你不是畢業兩年了嗎?
他想了想,看著我說,也許我是有點兒怕吧。畢竟我一年到頭大部分時間都在西藏,哪個女孩子不希望男朋友陪在身邊呢?我怕自己真的陷入了感情,然後又不得已失去,那還不如沒有。就像那個老歌裏唱的,怕自己不能負擔,對你的深情,所以不敢靠你太近……
我說,切,你還解放軍呢,這麼不勇敢。
說完我心裏咯噔一下,我這麼說,是在鼓勵他追我嗎?
我不再說話了。
風起,這個離太陽最近的城市,也漸漸有了涼意。總歸是秋天,總歸是秋天。我想起了費玉清的歌《秋蟬》,不知拉薩的夏天是否也有滿樹的知了嘶鳴?
時間過得真快,我們轉眼就到了八廓街。偉大的愛因斯坦就是偉大,他早就預料到了我的感覺,我有些不相信地看著出現在眼前的瑪吉阿米酒吧。怎麼就到了呢?
站在門口,我有點兒猶豫,我不想那麼快就把白山交給大家。我希望他還是我一個人的。白山試探地問我:要不我們再走走?我馬上說,好啊,反正時間還早。
於是我們又開始圍著八廓街漫步,我們的話依然很稠很密,說的全都是彼此的往事。忽然想起在哪裏看到的一句話,戀愛就是兩個人互相交換經曆。難道我戀愛了嗎?
白山說,你樂什麼呢?
他這麼一說,我才意識到自己在笑。真正的情不自禁。我打岔,指著街對麵一個解放軍說,哎,那兒有個兵哥哥。你認識嗎?
白山說,我哪裏認得過來?不過看到他們還是覺得親切。戰友嘛。
他的電話忽然響了。這一路上,我很少看到他接電話。他立即接起來,喂了一聲,臉上忽然樂開了花。
“臭小子,是你啊!”
肯定是戰友,真正的戰友,在電話的那一端。
看他那張黑乎乎的臉笑得像一朵花兒一樣,我想,這些男人之間的友情,是我一輩子都無法理解的。肯定和我們女孩子很不一樣,肯定和我們公司的男孩子也很不一樣。
“馬上就回來了,就這兩天……對,已經到拉薩了,再辦點兒事就下去……嗯。是,是。你想要什麼?帶了帶了!從北京帶過來的,放心吧……什麼?那個沒有,真的還沒有……”
說到這兒他轉頭看了我一眼。
“騙你幹嗎?好了好了,回來再說,省省你的電話費吧……還想要什麼……好,沒問題。胖妞和阿黃還好吧?嗯,是嗎,哈哈。黑娃怎麼樣?太逗了,哈哈,看我會去怎麼收拾它!”
他又看我一眼:好了,真的不說了。嗯。不是,這不時怕你話費沒有了嗎?
差不多聊了十分鍾,白山終於掛斷了電話,臉上的笑容還沒有褪去,跟我解釋說,是我那幫兄弟,輪流跟我說呢。我說我聽出來了。他說這些小子嘴讒了,等著我的好東西呢。還有呢?我故意問。他說沒有了,就是問吃的。我說,是問你找到女朋友沒有吧?
白山有點兒不自在,但沒有否認:這幫臭小子,最關心這事兒。
我忽然說,要不我跟你去哨所吧,讓你在兄弟麵前長長臉。
你開玩笑吧?白山一下子站住,眼睛瞪得溜圓。
幹嗎大驚失色?不樂意啊?我笑嘻嘻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