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藍天藍(1 / 3)

第八章:藍天藍

52、

仿佛這一刻,我的西藏之旅才剛剛開始。

也許是因為一言不發地長久地看著窗外。

也許是因為離開了拉薩,城市的感覺徹底消除,隻有山,河水,樹木,青稞地,和遠遠飄過的經幡。

也許是因為身邊全是陌生人。

這輛客車是從拉薩直達林芝八一鎮的,旅客中大多是藏族同胞,也有部分如我一樣的內地人。幾乎一眼可以看出,盡管有很多藏族同胞並沒有穿藏裝。車廂裏彌漫著一種特別的味道,估計是來自他們的飲食,酥油茶,糌粑,牛羊肉。還好我能適應,因為曾經有一段時間,我酷愛黃油奶酪,迷戀用小刀把奶油平平地抹在麵包上,再一口口送進嘴裏的感覺。後來控製住自己,是有人告訴我那東西熱量大。可是,藏族人天天和酥油茶吃奶酪和牛羊肉,為什麼很少看到胖子?是不是因為太冷,被消耗掉了?

一大早,紅景天和白山就把我送到了拉薩的長途汽車站,看我買好票上了車,才離開。看小丫頭眼睛發亮的樣子,我感覺她開始戀愛了。人有幾件事是藏不住的,其中之一就是愛情。但她矢口否認,堅持說自己去日喀則,隻是為了旅遊,去白山他們連隊,純屬友情讚助。

我不想再追問。但我還是對她說了一句話,這話其實也是對我自己說的:這世界上有些事情,就是為了讓你幹了以後後悔而設置的,所以不管幹了什麼事,都不要後悔。

丫頭認真地點頭。也許等下次我們見麵時,她就會克製不住地告訴我了。遭遇愛情的人,必須與朋友分享才能獲得雙倍的幸福。

我一直走到車廂後麵,在一個角落坐下,靠窗,我想少點兒打擾,安靜地看看風景,也安靜地感受一下這條路,這是楊槐無數次走過的路,無數次給我描述過的路。

上車前,我給陳響發了條短信:今天獨自上路,前往林芝。

陳響回複:保重。

為什麼隻有兩個字?但想了想,除了這兩個字,他還能說什麼?除了希望我保重,他還希望什麼?這麼一想,他依然是一個讓我尊重的好男人。

我沒有告訴楊槐我要去看他。盡管我的行動屈服了,但心裏還是不甘。我要讓他著急,內疚,惦記,後悔,總之我要折磨他。

很快,我看到了熟悉的風景,它們已經先於現實出現在我的記憶裏,筆直的通向藍天的路,路兩旁濃綠的楊槐(忽然想到,它們應該是他的兄弟啊),還有一群群慢性子的牛羊,不慌不忙地穿過公路,還有三三兩兩站在路邊,衝著汽車揮手的孩子,還有隨意座落在草坡上的藏民房,還有掛在河上,橋上,樹上的經幡。楊槐每每給我看這些照片時,總是會像孩子展示玩具一樣加上一句,好看吧?

我拿出相機來,拍到這“好看”的一切。

這就是西藏。我終於遊走在西藏的大地上了。

如果我說我和西藏相見恨晚,是一點兒也不過分的。隻是很多人都這樣說了,我就不再說。我在隻跟我自己說,我隻跟我自己後悔。

我感覺非常享受,盡管昨天我是那麼不情願上路。但真的上路了,我覺得很慶幸。如果就此打道回府,我會後悔一輩子。

也許像駝刺說的,這不應該是選擇題,這是必答題,並且隻有一個答案。

見到楊槐後我要告訴他,他能見到我,應該好好地感謝他們,紅景天,白山,駱駝刺,黃伯伯,還有紫薇和趙阿姨,他們是他的支持者,是我們愛情的保護神。昨天晚上的相聚,將永遠刻在我記憶裏。

他見到我,會驚喜嗎?

其實審視自己的內心,我明白我答應這麼做,不僅僅是為了給他驚喜,也的確是想知道,他到底在做什麼,他的生活中到底有什麼樣的事情,比我更重要?

車過叫墨竹工卡。多好聽的名字。西藏的許多地麵都很好聽,唐古拉山,西西可裏,納木錯,拉薩,布達拉宮,瑪吉阿米,拉魯濕地,喜馬拉雅,珠穆朗瑪,還有我們即將翻越的米拉山,念起來很有韻律,像歌兒一樣。不像我們的地名,人民路,東風路,順城街,東城根街,好嚴肅。是漢語本身嚴肅,還是漢族人死板?不知道。

一眼晃見公路上搭建的大門上寫著:

鬆讚幹布故裏,美麗墨竹工卡

原來是鬆讚幹布的故鄉啊。

想到鬆讚幹布,就會想到文成公主。想到文成公主,就會想起一幅水麵畫,是小時候掛在媽媽的房間裏的,畫的就是文成公主,畫麵上的文成公主嫋嫋婷婷,素衣素顏,眼裏有些哀愁。旁邊寫著:我淡淡妝,天然樣,就是這樣一個漢家姑娘。媽媽說,這是她一個朋友畫的。文成公主16歲入藏,小小年紀肩負著那麼重要的使命,卻不知她當時到底怎麼想的,她願意嗎?她有高原反應嗎?她喜歡西藏嗎?在西寧的日月山,我們經過她當年的路線時,聽到了關於她的傳說,她哭過,悲傷過,想家過。

好在入藏後,鬆讚幹布對她很好,為她造宮殿,為她穿唐裝,還為她開鑿池塘栽種樹木花草,為她演奏唐朝的宮廷樂曲,以解她的思鄉之情。還接受了她的很多建議,改革了一些陳規陋習。可惜,婚後9年鬆讚幹布就去世了,算一算,那時的文成公主才25歲,幾乎跟我同年!從此守寡,直到50多歲去世。史書上記載了她對西藏的重要貢獻:在她的影響下,漢族的碾磨、紡織、陶器、造紙、釀酒等工藝陸續傳到西藏;她帶進來的詩文、農書、佛經、史書、醫典、曆法等典籍,促進了西藏的經濟、文化發展,也加強了漢藏人民的友好關係。她帶來的金質釋迦佛像,至今仍為藏族人民所崇拜。

可我想知道的是,在失去丈夫的後半生,她是否安寧?是否寂寞?她沒有孩子,沒有親人,距離家鄉千裏萬裏,也沒有任何通訊方式,她是怎麼捱過一個又一個漫漫長夜的?她快樂嗎?

無法想像。

即使想像,也是我的心境,而不是她的。她的心境,永遠無人知曉了。

53、

一個孩子的哭聲斷斷續續在我耳邊響起,漸漸地,頑強地進入到了我的冥想中,打斷了我的精神漫遊。

我朝哭聲張望,發現他就來自我的前排,是一個四五歲的男孩兒,也不知怎麼了,抽抽答答地哭泣著,母親哄一下,嗬斥一下,但仍止不住他的哭聲。

起初我沒打算關注,可是,孩子的哭聲持續,讓我無法安寧。我翻自己的包,找出一塊巧克力,遞上前。

孩子的母親回頭,我吃了一驚,這不是,那個在火車上遇見的女人嗎?女人頓了一下,也認出了我:這麼巧?我們又遇見了?

是啊,你去哪裏?我問。

我去林芝,孩子他爸爸在那邊。

我怎麼記得你跟我說,孩子他爸在在一個叫什麼加查山的地方?

女人說,是,這邊路好走,我到了林芝,再去加查山。

我,我也是去林芝。

我好驚訝,如此的巧合,應該稱作緣份了。坐在這對母女身邊的小夥子,大概早就不耐煩孩子的哭泣了,見我們認識,馬上表示願意換位置,讓我們坐在一起。

我們就坐在了一起。

小男孩兒拿到巧克力,止住了哭聲,專心吃起來。我把他抱到自己腿上,問他叫什麼名字。孩子脆生生地說,我叫兵兵。我說兵兵,你還要完整的桔子皮嗎?他似乎想起了什麼,不好意思地笑了。女人告訴我,他剛才看見幾頭小羊,非要下去跟小羊玩兒。告訴他不能下去他就哭鬧。

原來如此。孩子到底是孩子。

兵兵從我懷裏掙脫開,趴到窗戶上繼續看風景。他忽然驚喜地喊,媽媽,那裏有一頭牛奶!我們隨聲望去,看見田野裏有兩頭牛,他媽媽說,那是奶牛,不是牛奶。兵兵眼裏露出無限的神往:奶牛真好,媽媽,你能給我生一頭嗎?

我撲哧一下笑出聲來,周邊好幾個聽到的旅客都笑了。女人很不好意思:傻小子。奶牛是奶牛媽媽生的。兵兵媽媽隻能生兵兵。

我佩服女人對孩子的那份耐心。她一定是個好母親。

兵兵想了一下說,那你給我買一頭嘛,我想養牛。女人依然很耐心地說,我們家那麼小,沒地方養啊。兵兵說,有地方的,我可以跟你睡,讓奶牛睡我的床。女人說,那爸爸回來睡哪裏?兵兵想了一下說,爸爸回來睡沙發。

我笑了。孩子的思維,孩子解決問題的方式,與我們有那麼大的差別。而我們,曾經都是孩子。我們在擁有了常識之後,就失去了童真。這是一種無奈的必然。

過了一會兒,兵兵又叫了起來,媽媽,犛牛!我認識的,犛牛!

女人說,是,犛牛。我們兵兵好棒。

兵兵說,爸爸告訴我的。

女人朝我笑笑,解釋說,他爸爸喜歡給他看西藏的圖片。每次休假都使勁兒討好他,生怕他不認他。

興奮了一會兒,兵兵終於睡著了,即使閉著眼,你也能看到他無憂無慮的神情。隻要在媽媽的懷裏,做孩子真幸福,不管是去哪裏。

我又聽到了那首《卓瑪拉》。那首在拉薩童話裏聽到過的歌,那首盲孩子仰望天空大聲唱過的歌。

這一路上,司機師傅一直在放和西藏有關的流行歌曲。《向往神鷹》,《我的家鄉在日喀則》,《天路》,《慈祥的母親》,《康巴漢子》……走在這樣的路上,似乎隻能聽這樣的歌曲,它們的旋律與窗外的風景契合。這些歌,將進入我的樂庫。在我的樂庫裏,存放的都是與我的情感有關的歌,比如《真心英雄》,比如《朋友》,因為楊槐喜歡而喜歡,比如《白月光》,《》因為陳響喜歡而喜歡,比如蔡琴的《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明月千裏寄相思》,因為小時候常聽媽媽唱而喜歡……王小波說過一句話:會唱歌的一定要唱自己的歌,不會唱歌的,全世界的歌對他都沒有用。對我而言,沒有滲入感情的歌都不屬於我。

此刻正在唱的,是《為你等待》,一個女中音,也非常好聽:

我愛你,就像天上的雲彩

心隨你遠走,走向那天之外

我愛你,就像綿綿的山脈

一生一世為你等待

……

我聽見身邊的女人在輕輕跟著哼唱。受到感染,也跟著哼唱起來。一種很享受的感覺突然彌漫在心裏。

我主動跟女人聊了起來,她說她姓米,在部隊大家就叫她米嫂。我也就叫她米嫂了。我問米嫂怎麼嫁給這個天遠地遠的邊防軍的?米嫂說,哎,說來話長呢。你要是有耐心,我就講。我說,我當然有耐心。能遇到你,是我的緣份啊。

我說這話原本是客氣。我卻沒想到,米嫂講給我聽的,卻不是可聽可不聽的平淡無奇的事。簡直可以稱為傳奇。

米嫂輕言細語講了起來。

我越聽越驚訝,甚至心跳。我怎麼也沒想到,在搖搖晃晃的長途車上,我聽到了一個如此精彩的愛情故事。

54、

米嫂上小學六年級時,老師為了鍛煉他們的寫作能力,讓他們各自找一名筆友通信。

她當時正好在青年雜誌上,讀到一篇寫西藏邊防哨所的文章。那個哨所在海拔很高的一個山頂上,一年有一多半的時間下雪,天寒地凍,還缺氧,還缺蔬菜,還缺娛樂生活。戰士們在那樣的環境裏,最盼的就是信件了。每年春天來臨,雪化了,路通了,山下就會送一卡車報紙和信件上山。這個時候,戰士們都跟過節一樣歡天喜地,每個人都能在幾大麻袋裏找到自己的信件包裹,有的兵一次可以收到十幾封信,有的信收到的時候,信裏所說的事情早已過去了。比如,老人去世,收到信時,已經過了七七;比如生孩子,收到信時孩子已經百天;比如女朋友提出分手,收到信時,她早已另嫁他人。悲喜交集的事,常常發生在那一天。有些兵一會兒開心大笑,一會兒偷偷抹淚。那篇文章的題目,就叫悲喜交集。

12歲的米嫂被這篇文章深深打動了,她決定給哨所寫信,她要讓哨所的戰士在收到信時,增加一份兒喜悅,因為她決不會給他們帶去不好的消息。她告訴他們的,都是開心的事,還給他們寄明星畫片,寄歌星唱碟。

米嫂的第一封信到達哨所時,就遇到了一個新兵。這個新兵因為是孤兒,在一大堆信裏也沒有找到屬於他的信。傷心不已。連長為了安撫他,就把米嫂這封信交給了他,讓他代表哨所回信。

新兵非常認真地回了信。

米嫂在信中稱呼他們是“親愛的解放軍叔叔”,這個新兵就代表親愛的解放軍叔叔寫信了。後來,新兵告訴她自己姓林,米嫂就叫他“小林叔叔”,小林則叫她“小米同學”。叔叔和同學成了筆友。

雖然因為路途遙遙,大雪封山,他們一兩個月才寫一封信,但卻始終沒有中斷。

三年後,米嫂上高中了,小林叔叔也考上了軍校,來到內地讀書。他們繼續通信,小林叔叔軍校畢業時,在返回部隊前去學校看她。她們通了5年信還沒見過呢。

一見麵他們彼此才驚訝地發現,他們幾乎是同齡人。“解放軍叔叔”不過比小米同學大5歲而已。一個18歲,一個23歲。

兩個人頓時有些尷尬。

後來他們沒再通信了,因為米嫂不知道叫他什麼好了,以前叫的是小林叔叔,難道現在改口叫“小林哥哥”嗎?她覺得別扭。

再後來,米嫂也考上了大學,在大學裏也曾經戀愛,但始終無法忘掉“小林叔叔”。畢業後,她下決心進藏去看他,27歲的他,還是單身一人。在糾結了幾個月後,她終於嫁給了他。

真是傳奇啊。

我在米嫂的講述過程中不斷地說,是嗎,真的嗎,哎呀。天。除了這樣一些感歎詞,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看起來如此樸實無華的米嫂,竟有這樣浪漫的羅曼史。

米嫂笑眯眯地說,上賊船啦。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每次跟同學們聚會,他們都是一對一對的,就我,單身一人。

米嫂的抱怨,用的是一種甜蜜的口吻。

米嫂又說,而且他17歲就當兵了,一點兒也不浪漫。有時候通電話,我要他說愛我,他不肯,就讓我聽戰士們跑操喊口令的聲音,他說,這個多好聽啊。嗬嗬。我哭笑不得。不像我們大學裏的男生,什麼花樣也想得出來,比如用蠟燭在草坪上擺一個心字,比如在女生宿舍前扯一個橫幅,還有,讓樂隊在宿舍門口演奏女生最喜歡的曲子。他哪懂這些啊,就是懂,也沒功夫搞啊。

米嫂說,不過就一次,他把我感動得稀裏嘩啦的。他巡邏的時候,在雅魯藏布江邊上撿了一塊水晶石,他叫村子裏一個藏民幫他穿了個眼兒,當成項鏈送給了我。他跟我說,這顆石頭就是我,外麵糙,裏麵透亮。就這一句,打中了我,從他送我這塊石頭後,我沒再掛過其他項鏈了。

米嫂說著,從衣領裏夠出一根紅線,下麵果然墜著一顆石頭。我接過來看,的確是顆沒有打磨過的水晶石。

米嫂說,我很快就去開了證明,進藏,跟他把喜事辦了。在哪兒?就在他們連裏的飯堂裏。那天正好團長下連蹲點,就給我們當了證婚人,營長親自主持婚禮,我老公是副連長,連長很羨慕地說,你小子規格比我結婚的時候還高呢。他沒有父母,我的雙親大人也在內地,到了拜父母那個環節,戰士們就在台子上擺了兩把椅子,象征父母大人,我們就麵朝椅子鞠躬,雖然椅子上空空無人,但他依然很大聲說,爸爸媽媽放心,我會一輩子對小米好的。

米嫂說,戰士們那天鬧瘋了,本來就沒什麼娛樂嘛,權當過節了。他們想了很多招數來捉弄我們呢。比如,他們在食堂裏用凳子水桶設了很多障礙,讓他背著我越障,邊跑還邊唱歌:咱個老百姓呀,今兒個真高興……笑死人了,幾次把我顛下來了摔地下,我又趕緊爬到他上。最後他們又讓我倆分別說出十種對對方的稱呼。他亂說一通,一下子就湊夠了,什麼親愛的,老婆,夫人,美女,孩兒他媽,領導大人,寶貝兒,還有堂客,屋頭的,大家都笑死了。可是我說了9個以後,怎麼也想不出第十個了。因為我不肯叫他寶貝兒,實在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