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問我是哪九個?我想想哈,林小光(他的名字),小光,親愛的,老公,孩子他爸,喂,當家的,帥哥,當兵的,九個了吧?實在想不出了,我突然冒出一句:小林叔叔!全場爆笑。大家都知道我們的戀愛經曆,我們講過的。我們倆也笑,但很快我的眼淚就出來了,他的眼圈兒也紅了。嗬嗬。
那場婚禮雖然簡單,卻讓我很滿足,窗外有雪山,有最亮的陽光,還有最真誠的戰友,他們都在分享我的幸福……說實話,我一點兒都不羨慕城裏那種豪華的婚禮,那種有車隊,有花籃、婚紗,彩門和氣球的婚禮,那樣的婚禮到處都是,我這樣的才珍貴。
是的。是的。我不斷地點頭,讚同米嫂的看法,讚賞她的態度,讚美她的愛情。除了讚,我還能有什麼態度?
米嫂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光芒。她已經結婚7年了,依然為自己的婚姻傾倒。這讓我羨慕。非常羨慕。
我問她,有沒有哭過?她音調揚上去說,當然,沒少哭呢。自己偷偷在家哭,打電話給女友哭,有一次走在大街上,眼淚忽然就流下來了。但我就是不回娘家哭。因為當初我媽是反對的,我不想讓她說我自找的。米嫂笑起來了,跟孩子似的。我說,給他打電話啊。米嫂說,前些年打電話很不方便的,他們連隊沒有地方線,我要和他通電話得事先約好,他請假到鎮上給我打,我在這邊等著。有一次我連等三天他都沒打過來,那個時候我正好因為懷孕反應大,難受得幾天沒吃飯,好不容易電話通了,聽到他的聲音,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就開始哭,哭得喘不過氣來。他一句話也不說,就聽著,等我哭夠了,他說,我對不起你,我愛你。我馬上繳械投降,放下電話。
我的眼淚出來了。
55、
公路兩旁,出現一片又一片的紅色植物,像潛伏的兵那樣匍匐在坡坡嶺嶺之上。我問米嫂,那是什麼植物?米嫂說,是紅柳,很耐寒的一種植物。我說,紅柳這麼矮嗎?米嫂說,高海拔的地方沒有高大的植物,氧氣不夠,風大了也會折斷的。人類是高原上最高的生物。
我說,你說的真好。米嫂說,這不是我說的,是一個詩人說的。我很喜歡她的詩。米嫂輕輕念道:
清冽的風款款流過
犛牛裙裾與長尾飛揚如帆
獨行的狼優美地駐足張望
一朵杯形紫花兀自低語
又拘謹又浪漫叫人憐愛
……
我讚歎道:太美了。米嫂說,這就是那個詩人寫的,是個女詩人,叫馬麗華。我進藏以後特別很喜歡她的詩。沒事的時候經常看,有些就背下來了。
哦,我忘了,米嫂曾經是大學生。我也會愛上這樣的詩麼?我請求說,你再給我讀一首吧。
米嫂說,我隻記得我特別喜歡的句子:
隻要我的那輪太陽
每天每天從草原那端升起
隻要我黃金的八月
每年每年如期而至
隻要雪野中還有蹄痕,
隻要莽原上有黃有綠
兄弟兄弟,還有什麼可說的
……
這樣的情懷,不是每個人都能有的,甚至不是每個詩人都能有的,它必須是西藏的風雪山川才能滋養出來的。
車速慢下來,是在爬山。我的頭有些昏沉,又出現了那天翻越唐古拉山時的感覺。胃也不舒服。即使在聽了米嫂那麼精彩的愛情故事後,高原反應也沒放過我。
米嫂看出來了,拿出藥讓我吃,盒子上寫著高原安。我吃了兩粒。她也吃了兩粒。我看她的臉色也有些發白。我說,你經常進藏,怎麼還有反應?她說當然有反應,來一次反應一次。最慘的一次,還住院了呢。我們這種平原的心髒,沒法適應高原的,必須來一次重新適應一次。隻不過我知道它會過去的,所以比較能忍。
我也必須學會忍,必須學會做米嫂。
這時接到紅景天的一條彩信,打開,是很美的風景照,好像是濕地。底下果然寫著:我們正在拉魯濕地。景色很美,與你分享。你走到哪兒了?
我回複:我正率領高原反應在翻越米拉山。
她回複:嗬嗬,有氣魄。白山讓我告訴你,多喝水,盡量不要睡覺。穿暖和點兒,山頂很冷。
果然感到冷了。我站起來,從旅行包裏找出一條厚厚的披肩,是陳響從俄羅斯回來時送給我的,一直沒有機會用。現在終於派上用場了。我將自己裹住。看看米嫂,她跟兒子,都已經套上羽絨衣了,顯然很有經驗。兵兵還在熟睡,孩子到底是孩子。
一個接一個的回頭彎,每次轉過彎去,我都以為到山頂了,但每次又是一個新的回頭彎。米嫂告訴我,要看到經幡才是山頂。我就默默地盯著窗外,期待五顏六色的經幡,出現在蒼茫的群山之上。
這樣爬了差不多1個小時後,終於看到“顏色”了,它們幾乎是跳進我眼簾的,那麼鮮豔的經幡,在山頂迎風招展。
車停下,說是停10分鍾。我連忙下車,盡管頭重腳輕的,也迫不及待地想踩踩山頂。山頂有個觀景台,有一塊石碑,上麵寫著米拉山口,5020.28米。從這裏開始,就進入林芝地區了。
地下有薄薄的雪,天色有些暗,經幡被大風吹得呼啦啦作響。我站在經幡前,讓人幫我拍照。
一個黑黑的小夥子裹著棉衣走過來,他喊我阿佳拉,阿佳拉你買個經幡吧,掛在山頂上祝福吉祥。我知道阿佳拉是姐妹的意思,但買經幡掛在山頂是什麼意思,我還不懂,在猶豫。
米嫂抱著兵兵走過來。睡眼惺忪的兵兵,可憐兮兮地趴在媽媽的肩膀上。米嫂小聲跟我說,你可以買一條,寫上家人的名字,保佑平安。我上次買過。
我就買了一條。按那個人說的,在上麵寫下想祝福的人的名字。我寫了爸爸媽媽,寫了爺爺奶奶,寫了外公外婆,又寫了楊槐。頓了一下,寫上了陳響。
忽然覺得,這樣讓楊槐和陳響排列在一起,有點兒不妥。索性又寫了紅景天,寫了白山,寫了黑子,寫了駱駝刺,紫薇,趙阿姨,黃伯伯……看著我喜歡的這些人,站在一起,心裏很踏實,就把經幡交給了那個小夥子。小夥子接過來,噌噌噌,幾下子爬上去,將經幡掛到了無數的經幡中間。
我仰頭看著,看著我那條經幡,也被大風揚了起來,很高,很高……我的祈禱隨風飄送,送上藍天。
我拿出手機,拍下了那條經幡,發給了紅景天和白山——我把你們的名字寫在了那條經幡上,祝福你們。
但我不想發給陳響。這樣的祝福,隻需存在心裏,雪山和藍天知道就可以了。
紅景天來了條短信,告訴我她聽到黃伯伯講了一個非常感人的愛情故事。我相信。我相信在這片土地上,一定有別處很難孕育的感人的愛情。我告訴她,我也聽到一個非常感人的愛情故事。我還告訴她,我會好好珍惜我的愛情。我會和楊槐像樹一樣並肩站立。
下山後,景色開始變化。植被越來越茂盛。在植被中間隱約閃現的房頂,是彩色的,藍色,紫色,紅色,黃色。讓我想起四川的田野上,農家房屋都刷成了白色的,為的是遠遠望去比較好看,吸引遊客。看來即使在西藏,也一樣會受到經濟發展的影響。
路過一個大門,好像是軍營。門口站了兩個兵,米嫂朝他們招招手。我問,你認識?米嫂說,不認識,習慣了,我看見當兵的就覺得親切。跟著她又加了一句:他們也很寂寞的。
車輪滾滾,路在延伸,車廂裏歌聲持續。也許是因為旅客們都知道快要到了吧,很多人跟著廣播哼唱起來。兵兵睡醒了,也開始折騰。這一路聽來,我越發覺得這些歌兒寫得太棒了,比如康巴漢子:“額頭上寫滿祖先的故事,胸膛是野心和愛的草原,血管裏響著馬蹄的聲音,眼裏是聖潔的太陽,當青稞酒在心裏歌唱的時候,世界就在手上就在手上……”還有《慈祥的母親》:“慈祥的母親,是美人中的美人,像那白度母一樣心地善良,她背水走過的小路,柳樹輕輕搖晃,她擠奶走出羊圈,格桑花圍著她盡情開放……”
詩一樣的歌,歌一樣景色。也許隻有在西藏,才能寫出這樣的歌,也許在西藏,才能聽懂這樣的歌。
56、
中午,我們到達了林芝的八一鎮。
林芝果然如駱駝刺說的那樣,風景如畫。樹那麼多,山那麼綠,間或還有有紅色和黃色,讓我想起九寨溝。尤其有一段路,路旁是大片大片的河穀地帶,有一塊塊像水田一樣的水塘,綠色的垂柳佇立其中,河水銀光閃爍,讓人恍惚覺得到了仙境。
我感覺呼吸順暢,心情愉悅。想到楊槐是在這樣的地方呆著,心裏好受一些。如果他是呆在米拉山那麼高的地方,我更不知有多難受。
米嫂說,我每次一下山精神就好了,跟進了氧氣瓶一樣。有時我到了拉薩反應大,他就說,趕快過來吸氧。嗬嗬。
我說,那你幹嗎不坐飛機直接飛林芝?成都到林芝不是通航了嗎?
米嫂說,你不是也沒坐飛機?是不是想走一下青藏線?
我笑笑,默認。我沒有解釋我為什麼坐火車進來,為什麼先到拉薩,為什麼又坐長途客車到林芝。解釋起來,還得再坐一個小時汽車才行。可是我們已經到了。
車子停下。兵兵鑽出人群搶先跳下車,朝一個軍人奔去。我知道,那一定是“小林叔叔”。
“小林叔叔”黑而瘦,個子不高,難怪米嫂一見麵就感覺他不像叔叔。我莫名的有些失望。也許他進入了故事,便有了光環?而實際上,他肯定是以最真實的樣子呈現在我麵前的。
與之相比,米嫂顯得年輕漂亮,又白皙,站在他旁邊,有些不般配的感覺。但米嫂把我介紹給“小林叔叔”時,臉龐上卻洋溢著的幸福的笑容,這讓我確信,她很幸福。恩愛是裝不出來的。
“小林叔叔”是特意請假從加查山那邊過來接米嫂的,這讓我又暗地裏抱怨了楊槐一次,人家為什麼能來呢?你為什麼不能來呢?你才是個小連長,你肩膀上才一條杠。
眼前這位愛情神話中的男主人公,雖然其貌不揚,眼睛卻無比明亮,讓我相信了神話的存在。我看他的肩膀上扛著兩杠一星,顯然比楊槐官兒大。我跟他握手,笑說,我還是第一次和神話裏的人握手呢。
他有些不解,米嫂有幾分自豪地說,我跟她講了我們的故事,她說跟神話一樣。他明白了,很不好意思的樣子,低頭去幫我提行李。
米嫂和她的小林叔叔都熱情邀請我跟他們一起去軍分區招待所,休息一下再走。林告訴我,我要去的那個邊防連是沒有長途車的,到軍分區才可以搭到便車。我自己去不了。
我正沒有方向,就跟著他們走了。
軍分區像個景區一樣,幹淨,整潔,綠樹成行,花圃鮮豔。而且,安靜得不得了。林帶著我往裏走,不斷地遇到穿軍裝的人,他們叫他林教,我不懂林教是什麼意思。米嫂小聲告訴我,就是林教導員的簡稱。林教也向每一個人遇見我們的人介紹我:這位是拉裏邊防連連長的家屬。有時還會加一句:第一次進來探親呢。
我終於成了家屬,不是楊槐的妻子,而是邊防連連長的家屬。我感覺像在說別人似的。不過,也因此一塊石頭落地,到家了,到了楊槐的家,他們彼此都跟家人一樣熟知,那麼,我要見到他也是分分鍾的事。作為家屬的我,迎接著一個又一個的問候,還有讚美。心裏多少得到一些滿足。
57、
好心情在午飯後戛然而止。
我被告知,去往楊槐他們邊防連的路斷了。前天發生了一次大塌方,這兩天正在搶修,尚不能通車。
大塌方?是前天嗎?隻有這一條路嗎?也就是說,裏麵的人也出不來嗎?
是的。是的。是的。是的。
我的一係列問題在得到一係肯定的列答複後,我終於明白,楊槐他,為什麼不出來接我了。我的抱怨,我的不滿,甚至一閃而過的猜測懷疑,還有咬牙切齒想分手的念頭,統統變成了歉疚和擔憂。我還想給他一個驚喜,我還以為他跟陳響一樣,隻要我願意,就可以隨時出現在他麵前。
我該怎麼辦?
林看我發呆的樣子,安慰說,你不要急,我來幫你想辦法。
我從來知道楊槐是辛苦的,我卻不知道他還隨時處在危險中,一不留神,就會與世隔絕。深陷孤島。楊槐從來沒跟我說過這些,當我一次次抱怨他不給我打電話時,他其實比我更渴望能與外界交流。我怪他不站在我的角度考慮問題,卻從來沒有試過他的角度。
正在我因為內疚擔憂而變得無比謙卑的時候,楊槐的一條短信叮咚一聲抵達。我打開,上麵短短一句話:返回成都了嗎?
我不知該怎麼回複。昨天我曾賭氣告訴他,既然他不能見我,我就回成都了。現在,我既不想撒謊,又不想說,我已經離他很近很近了。我關了手機,假裝沒有收到。記得有一次他休假回來,我們約好去香格裏拉酒店吃自助餐。他先到了,打電話給我,問我走到哪裏了?我接電話時,人已進了餐廳大堂,看到他坐在一個靠窗的位置上。我說,我找不到香格裏拉。我現在在合江亭。他說,那很近了啊,你再往東走一點兒。我說我不知道哪邊是東。他說,我的小姐,你怎麼連東都不知道?說完這句話一抬頭,我就站在他的麵前。哈哈。
這樣的惡作劇,隻能發生在成都。
我束手無策,隻能讓“小林叔叔”去幫我想辦法。不,我應該叫他林教導員。小林叔叔是米嫂對他的愛稱。
米嫂安慰我說,肯定會有辦法的。都到門口了哪還能進不家門啊。她說她有一次來探親,也是路斷了,在招待所住了一個星期。每天隻能和林通個電話。那個時候感覺我好像是跑到西藏來打電話來了,嗬嗬。
林教導員回來了,興高采烈的,連連說我運氣好。他打聽到了,剛好有一輛送給養車下午要去拉裏邊防連。
我說,不是路斷了嗎?
林教說,當然想好解決辦法了。本來這輛車前天就該去的,因為路斷了一直再等。現在不能再等了。據說塌方的路段雖然不能行車,但人可以走過去。所以決定讓那邊連隊派一個班的戰士到塌方處等著,這邊車到後,戰士走過來把東西扛過去,再裝到那邊的車上運回去。那段塌方路段大概有5百米長,徒步過去半個小時就行了。
林教說,怎麼樣,你願意去嗎?有戰士護送,安全沒問題的。
我點頭,我當然願意。我甚至有些興奮。我想像不出那會是怎樣的場景。徒步涉過塌方區?林教這樣說的,聽上去很有些闖江湖的味道,紅景天知道了,一定會羨慕我的。
林教忽然說,對了,我跟押車的曹助理說,通知那邊連隊時加一句話:希望由楊連長親自帶戰士們過來搬運物資。嘿嘿。
他一臉詭笑。
午後的陽光無比強烈,我眯縫著眼睛跟在林教身後,走在一絲陰影也沒有的路上。路旁雖然有樹,都還瘦瘦的,無法遮陰。我很想拿傘出來,終於還是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