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教把我帶到運送物資的卡車旁,把我介紹給帶車曹助理員,和駕駛員張老兵。曹助理員笑容滿麵地說,哎呀,有美女同路,這一趟可是美差了。林教說,你小子要喊嫂子,這是楊連長的家屬。曹助理員說,那我喊美女嫂子吧。
我很窘,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曹助理幫我把行李裝上車,那位張老兵並沒有看我,在用一塊抹布擦玻璃窗,然後上了車。曹助理讓我坐中間。我說我可不可以靠窗坐?我想拍照。曹助理說,還是坐中間吧,安全些。再說路上顛,你也拍不成照片。
其實我是不習慣擠在兩個陌生男人中間。我坐飛機也從來是要靠過道的位置。但我還是順從了。反正就是三個小時路程——林教說的。
我跟林教揮手告別,一再地向他道謝。真的,如果不是遇到他們,我還不知會怎樣。遇上他們,是老天對我的眷顧。
58、
車開了。曹助理說,嫂子你放心,我們張老兵的技術不是一般的好,你要是願意打瞌睡你就睡,一覺醒來就到了。
張老兵沒有說話,也沒有笑。很嚴肅地將車駛出營區大門。我猜不出他對我的搭車是什麼態度。看了一下表,三點正。
曹助理一路上不斷地問這問那,不知是為了打發時間,還是確實見了女人興奮。為了免去回答,我隻好反過來問他,哪裏人,哪年入伍,習慣沒有。原來他比我還小1歲,西南財大畢業的,經陸軍學院一年集訓後入伍,目前尚無女朋友。毛孩子。我跟他開玩笑說,回去給你介紹一個成都美女吧。他馬上當真了,一再地謝我。他說他在裏麵幾乎沒機會接觸女人,連煲電話粥的女人都沒有。很寂寞。我說你的大學同學呢?他說就那麼幾個女生,已經被動作快的瓜分了。這麼一說又回到了我頭上:楊連長怎麼認識你的呀,他怎麼那麼好運氣啊?我敷衍說,這個你要問他了。
忽然想到,再過幾個小時就可以見到他了,心咚咚咚地跳了起來。我拿出手機,想回複他剛才那條短信:你回到成都了嗎?我回複:你真的希望我回成都嗎?
可寫好了才發現,沒有信號了。怎麼沒有信號了呢?我嘟囔。曹助理說,這一段在盲區,也可能翻過去就有了。跑路上就是這樣的,時有時無。
我們聊天的時候,張老兵一直不說話。
張老兵是我這一路見到的西藏軍人裏最不像西藏軍人的,臉龐既不黑,也沒有高原紅。跟我們公司裏那些職員很像。我怕冷落他,就找話跟他說,我說你當幾年兵了?他回答說,十年。我說,那你怎麼不黑呢,臉上怎麼沒有高原紅呢?他說,不知道。我說那你是四川人?他說是。我說成家了?他說是。
連續幾個問題,他都用簡單的單詞回複我。簡單得如同楊槐的短信。我隻好放棄和他聊天的打算。心裏暗自揣度,他是不是不喜歡我搭車啊?是不是我搭車讓座位太擠了,或者不方便了?
爬上一個山口,張老兵忽然靠邊停車。曹助理問,想方便?張老兵答非所問地說,這個地方可以拍照。
哦,我明白了,他是讓我拍照。他聽見了我剛才說的話。
我趕緊跳下車,果然,是個很好的拍攝點,遠處是雪山,近處是鬆樹,山下是鬱鬱蔥蔥的溝壑,怎麼拍都很美。可惜我的相機,鏡頭不夠大,無法把雪山拉近,也無法把整個畫麵收進。我抱憾拍了幾張,忽然想念起黑子來,他的大炮筒,一定可以拍得很盡興。不知這兩天他在女朋友那裏怎麼樣了,他們是不是重新和好了?
曹助理在我身後說,我給你拍一個吧。我說好啊,就轉過身來讓他拍。他耶帶了個小相機,對著鏡頭臭貧:噢耶,美女和美景,絕配。拍完他馬上把相機遞給張老兵,讓張老兵給我跟他拍合影。可以嗎?他問我。我說當然可以,很榮幸啊。既然如此,我也主動對張老兵說,咱倆也拍一個好不好?張老兵稍稍猶豫了一下,走過來,拘謹地站在我身邊。無論曹助理怎麼喊靠近點兒,他也不肯移動。好像很勉強的樣子。但上了車,他一再跟曹助理說,記著給我照片哈。
經過這個插曲,我們再上車後,張老兵的神情就放鬆些了。我再問他話,他的句子就稍微長些了。
為了活躍氣氛,我給他倆出了道腦筋急轉彎的題,這是我最喜歡給人出的題,曾經問過楊槐也問過陳響:熊貓最大的夢想是什麼?
曹助理說,不要老是吃竹子,吃點兒回鍋肉啊麻婆豆腐這些好東東。張老兵說,他肯定想多子多福,人丁興旺。熊貓不是越來越稀少了嗎?我說,看來你們都把自己當成熊貓了哈。錯!夢想是什麼,夢想就是實現不了的願望。所以熊貓最大的夢想是,照一張彩色照片。因為它的所有照片都是黑白兩色的啊。
他們倆哈哈大笑。這個笑話總是有逗人的效果。曹助理馬上接著說:我也說一個,怎樣讓夢想變為現實?我想一定不是努力奮鬥之類,一定是歪門邪道,可我還沒想出來張老兵就說了,讓夢想變成現實,就是醒過來。你行啊,我誇張老兵,反應夠快的。
張老兵忽然說,嫂子,等你到了連隊,連隊肯定跟過節一樣,你就跟軍區文工團一樣。我說我哪有那個魅力?我不會跳舞,唱歌也馬馬虎虎。曹助理說,你不用唱不用跳,你就在操場上來回走就是了。肯定吸引所有的眼球。我說那好啊,正好可以減肥。他們倆一起驚訝道,你那麼苗條,還減肥?我說,女人永遠需要減肥。
因為相處愉快,感覺時間過得很快。
車子一直在山溝裏前行,有時上,有時下,一邊依山,一邊懸崖。很安靜,很荒涼的感覺,一路上就沒有遇到過其他車輛。原來楊槐每次離開我,就是走這樣的路回到他的連隊,在這樣的路上,他會想些什麼?是想我,還是想連隊那些兵?
忽然發現手機又信號了,我連忙把剛才那條短信發了出去:
你真的希望我回成都去嗎?
他很快回複了幾個字:我沒有選擇。
你怎麼會沒有選擇,你可以轉業!轉業回成都來,跟我在一起。我想也沒想,就把這一條發了出去。
我也不知為什麼,突然強硬起來。是不是因為覺得自己不顧一切來看他,便有了強硬的資本?
我問張老兵,你妻子有沒有要求過你轉業?
張老兵說,沒有。
我很奇怪,為什麼?
張老兵說,這裏工資高。我回內地,怎麼也不可能找到一個月拿七八千的工作。我的小孩兒已經5歲了,明年就要上學了,哪兒都需要錢。
曹助理說,張老兵講的是大實話。我願意留在這裏,待遇是很重要的一個原因。
我懵了。我怎麼沒想過這個問題?楊槐家裏並不富裕,父母在農村,且身體不好。我隻是覺得我不需要他的錢,從沒想過他依然會有經濟上的壓力。
也許我們真的不合適?
我感覺心裏沉甸甸的。
59、
轉過一個彎時,張老兵忽然又停車了。
我看看四周,不像是可以拍照的地方。我正想問,聽見曹助理說,靠,好險!
我抬眼一看,在我們車前方的路中間,有一塊很大的石頭。看樣子是才從山上滾下來的,旁邊還有些碎砂石。曹助理說,要是我們碰上,就全完了。
我頓時感覺心驚肉跳,原來我也會遇險,我也會親身體驗楊槐經曆過的生活。不過那一刻,害怕退到了角落,興奮和刺激占了主導地位,我連忙拿出相機,拍下這塊巨石。
那石頭大概有單人沙發那麼大,掉在靠山這邊,占了差不多三分之一的路麵。左邊是懸崖,下麵不說是萬丈深淵也是百丈深淵,無處能繞過去。
張老兵一言不發跳下車,朝石頭走去。曹助理也跟了過去,他們倆嘀咕了兩句,開始俯下身子,雙手拄在石頭上打算往路邊推,隻聽曹助理大喊:一二三!他們倆“嗨”的一聲,可石頭紋絲不動。
我拍了一張他們推石頭的照片,見他們推不動,趕緊放下相機跑過去支援。張老兵說,不用你不用你。我說多個人多份力嘛。我也把雙手拄在石頭上,曹助理再喊:一二三!嗨!
我感覺我已經用盡了全身力氣,用小說的形容,使出了吃奶的勁兒,心髒因此狂跳起來。可石頭還是紋絲不動。好像生了根似的。我們又試了一次,仍然紋絲不動。這石頭裏麵難道是金子?
三個人氣喘籲籲的。看著石頭發傻。這可怎麼辦?
我有些擔憂起來。
張老兵開始用腳丈量石頭以外的路寬,反複了兩次,然後跟曹助理說,剛好可以過去。曹助理說,這太危險了吧。張老兵說,應該沒事的。我小心點兒好了。你們在車下等著。
張老兵回到車上,曹助理也跟著跳上車。曹助理說,讓嫂子在下麵等著。我跟你一起去。
張老兵瞪眼說,你上來幹嗎,多事!你坐邊上我反而緊張,下去下去。你的任務是陪嫂子。
曹助理沒辦法,隻好下車了,仰頭跟他說,千萬小心,沒把握就別過了。
張老兵說,我有數。
曹助理又說,要不咱們還是掉頭回去吧。
張老兵說,你怎麼那麼囉嗦?
車子緩緩移動了。曹助理退到一邊,眼睛死死盯著車輪。
我揪著心,是真正的揪心,兩隻手都捂在胸口上。
我們一起盯著車輪,看它慢慢移到巨石邊上,再輕輕地、緩緩地移過去。左邊車輪距離公路邊緣不到半尺,可以看到鬆鬆的路麵在往下掉碎石……車子一點點地移動,很慢,但很穩。好像張老兵在發功,輕功,盡量不驚動腳下的土地……
過去了。終於過去了。
張老兵真牛!
我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這才發現,滿手心都是汗,冷汗。
忽然想,在此之前,我的25年人生裏,遇到的所有危險,都不能叫危險。
我們重新上車。一上車我就說,張老兵你太偉大了,太了不起了!曹助理沒說話,掏出煙來點上,恭恭敬敬地給張老兵一支。張老兵朝我笑笑,吸了一口煙,麵色蒼白。
原來,他也和我們一樣揪著心。
不知在那一刻,他在想什麼?想妻子和女兒嗎?
我心裏忽然冒出個可怕的念頭,難道楊槐以前經常遇到這樣的危險?難道我以後也要經常遇到這樣的危險?可是,麵對勇敢的張老兵,我無法讓這個念頭蔓延開來,便迅速壓住了。
繞過攔路的巨石後,我感覺前麵似乎變成了坦途。其實,路一樣很險,一樣是貼著懸崖在開。但卻沒那麼擔心了,甚至有了唱歌的欲望。張老兵和我的心情同步,他打開了車上的錄音機,我聽到了那首熟悉的歌兒——
天邊走來走來一片片雲彩
是你把眷戀落在我心懷
陽光知道知道我的情懷
那一片花海在為你盛開
……
我忍不住跟著輕輕哼起來,然後曹助理也加入了,張老兵很開心地朝著我們笑,我們唱歌,是對他的獎勵。
我愛你,就像天上的雲彩
心隨你遠走走向那天之外
我愛你,就像綿綿的山脈
一生一世為你等待……
一邊唱,一邊就給楊槐發了一條短信,好像是從歌裏流淌出來的:如果我從西藏的藍天上掉下來,掉到你麵前,你會怎麼樣?
他沒有回。哈哈,也許他被我搞懵了,剛才那麼強硬,現在又這麼浪漫。好像是兩個人。我自己也覺得自己很分裂。管它呢,一切等見了麵再解釋。也許一見麵什麼也不用解釋了。相逢一笑泯恩仇。嗯,這是誰的詩?魯迅的?好像有點兒不確定,隻記得前麵一句是,渡盡劫波兄弟在……唉,要是紅景天在就好了,她肯定馬上上網狗狗,幫我搞定。
趁著心情好我又給紅景天發了一條:偶正搭乘一輛卡車前往楊槐他們邊防連。一路風光,且歌且行,感覺真爽。
突然車子一顛,還沒寫完就發出去了,忍不住樂。曹助理說,馬上要見麵了,還在發短信啊。
我不好意思了,解釋說,我是在發給我們一起進藏的朋友。
我們又走了大概一小時的樣子,終於到了那個塌方路段。眼前的公路突然沒了,出現一座小山包。細看,公路伸進了一大堆碎石泥土之下。一台推土機正在工作,突突突突,進進退退,啃著堆在路中間的碎石泥土。
難怪兩天都沒挖開,原來就這麼一輛推土機在工作。
我說,怎麼不多來些推土機和人啊?
曹助理說,有台推土機已經很不錯了。以前還全靠人工開挖呢,現在有機器好多了。
張老兵把我們的車移到相對安全的地方,靠著山崖停下車。
曹助理忽然說,我好像看見楊連長了。
我的心蹦蹦蹦地跳了起來。我怎麼沒看見?我伸長了脖子,隻看見在碎石泥濘堆起的山包上,有些綠色的身影,走得七扭八歪,起起伏伏。
曹助理說,我敢肯定是他,就是走在最前麵那個。你先別下車,給他一個驚喜。
說罷,曹助理跳下車,迎了過去。
是楊槐嗎?也許是,希望是,應該是。
我死死盯著他,他穿著一身迷彩服,看上去很幹練,但又有些疲憊。他涉過泥濘的路段,向我們這邊走來,他走得很專心,沒有東張西望。他的身後是他的兵,緊緊跟隨他。他走兩步,就會抬起頭來往山上張望,然後停下來朝後揮手,叫他的兵快些,或者是叫他的兵注意安全。我似乎看到他微微皺著眉頭,是因為我的生氣任性給他帶來不快?還是因為這該死的路太難走?
我仿佛在看一部無聲電影,畫麵清晰,安靜。我幾乎是目不轉睛地在看,雖然這個大銀幕無邊無際,我還是怕自己稍一眨眼,它就突然消失。
他抬頭,看見曹助理了,也許早就看見了,隻是此刻才看清。他連連揮手,意思是叫曹助理不要再往前了。
他小跑了幾步,與曹助理會合。
然後,他們握手。
然後,他朝卡車看。
是看我,還是看物資?一定是看物資。曹助理說了,不會告訴他的。他大步流星地朝卡車走來,他沒有跑,依然是走,但走得快如風。曹助理等一群人跟在他的身後,要小跑。
我決定下車,我推開車門,卡車還有些高呢。我想讓自己顯得瀟灑些,就騰的一家夥,跳下車來。
當我在車下站穩的時候,出現在他麵前的時候,他大概離我還有5米遠,但已足以看清我的真麵目了。果然,他猛的一下站住了,跟生了根似的,一動不動。
他身後的人也停住,一動不動。
電影卡帶了。
我的心咚咚咚的跳,跳得有些疼。他不會衝過來抱我吧?他不會扭頭就走吧?糟糕,下車之前,我忘了照照鏡子,我現在這個樣子,一定是披頭散發,蓬頭垢麵。也許他認不出我了?
我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
隻見他兩腳並攏,緩緩抬起手來,行了個軍禮。
我的楊槐,他給我行了個軍禮。
那一刻,一路上的糾結瞬間解開,心裏堆積的塊壘頃刻消融。
那一刻,天地都屬於我了。
淚水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