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是原料的出口地,而且是商品的入口地。隨著水流來的有珠江的龍眼,有金錢蜜橘,有良鄉栗子,大冶鐵,北京的胡琴,仿膳的茶食,海南的官燕,大理的石板麵,通江銀耳,義烏火腿,杭州的絲織,龍井的芽茶,黃岡的竹排,金沙江的純金,蒙自的錫,自流井的鹽,上流發下來的竹排,木排,都流散到大江的下遊來,大江是南中國的動脈。
在夏天大江蒸熱得像蒸籠,每個水珠都包含著金子似的熱,堅實而且帶著閃光,仿佛要粗心的燃起一隻煙火來,大氣就立刻會爆裂了。
空氣是紅色的,暗中都摩擦著火花。
江幹的蒸氣,使岸傍的細砂作成初熟的蒸粉,埋藏得久遠的石灰質的蚌殼,都碎了,混合在砂土裏麵。霧將遠山遮斷,小的村落縮藏在雲靄裏,像從鏡子裏反映了天光,滾流從天邊倒掛下來,再跌落在另外一個村子裏。熱在地麵上鋪好了很厚的絨毯,或者鵝毛似的舞動在空間,成了壇子肉一樣的油膩和令人窒息,熱是蒸騰的。狗尾草從搗砧的邊沿上搖曳著,摔動著晶瑩的水珠。但是狗尾草不一會兒,便被水珠兒燙得枯黃了。蘆葦終年掛著白黴。而蓼花就不可忍耐的燃燒起來,沿著江邊咆哮著殷紅。大紅綠色的醇厚的石油一樣的流漾過去。
在冬天,大江也並不因為夏天的過度的熱度而保留下溫暖。江麵上的寒氣是滲心的冷,陰漉的風吹過來,濕氣凝澀著,冷在人的骨髓裏泛流。在高曠山原上來的人,都仿佛浸蝕在參和了銷鏹水的冰裏一樣。
大江毫無凍意,舟子還赤著腳在撐篙,拖車的馬鼻孔噴出霜氣來,纜繩綴滿了珠珞的點子。
鷹在這個時候,躊躇在砂磧上,鷹在啁啾,找尋可以棲止的石塊棲止了,把頭頸縮在腔子裏,寂寞的立著。像新拔的綠草,節骨抽離時,空氣漾進去清新的鳴聲,“九九九九”,七個鷹,六個鷹,鷹散落在圓卵的褪了色的老江底裏,靜靜的棲著,白色的糞便塗抹在帶著異教徒的荒涼味的石堆上。大江奔瀉著流。
搗衣的聲音跌落在水裏麵,打船的聲音跌落在水裏麵,帆蓬從桅杆上扯起,江波在起落,露霧從江麵凝結,火燒雲因湖沼的氣氳而煊赫了。
大江攪擾而喧騰,一股混濁的黃流,搖撼在碧清的海裏。
這裏要敘說鐵嶺的過去:
這時在北國的原野上也有江水流淌著,那是黑刁刁的墨色,雲也是黑的,樹色也是黑的,而江麵終年浮載著石板的冰塊。
在這個悲哀荒涼的尖硬的風物裏,陶冶出來的生靈,也是生著棱角的。
在關東的原野上,春風冷風過去之後,瘟疫起來了。螞蟻在土壤裏鑽出,蚊虻飛鳴,野馬這時在枯草上打滾。長尾巴連兒拖著花俏的尾巴在大地上飛,空氣幹燥而渥鬱,山野空洞而帶些回響……
這時,荒涼的村子,鼓聲響了。
巫女的紅裙,一片火燒雲似的翻花,紋路在抖動著。金錢像絞蛇,每個是九條,每條分成九個流蘇往下流,紅雲裏破碎的點凝著金點和金縷的絲絛。
巫女疲倦了,便舞得更起勁,想用肢體的堅持的擺動,把倦慵趕跑,金色的,紅色的,焦黑的,一片凝煉的,火燒雲的裙袂,轉得滴溜溜兜的圓。
巫女家,把苦黃的臉仰著,腦後水滑滑的漾尾兒頭,在脖頸上擦著有幾分毛毛烘。巫女還是舞著,兩耳唇的琥珀環,火爆爆的幌,帶著閃光帶著邪迷。巫女頭上梳著吊馬墜,沒有盤定十三太保的半道梁的金簪子,隻插了一梗五鳳朝陽的銀耳挖子。巫女舞動著,還輕悄悄的笑,巫女車輪裙兜滿了風,在眼前轉過來,轉過去,像一隻逗人的風箏,在半天雲裏打轉,迎著春風冶笑……病人躺在床上,眼巴巴的看著她,不肯放鬆每個細微的小節。
巫女唧唧嘈嘈的唱了。
“手托花鼓站堂坡,托鼓臨鞭點神佛。”
她手中的鐺子鼓,便扯出異教徒的揮動。
“鏗!聚嚓亢嚓鏗……鐺鐺!”
先是一串銅錢打著銅錢,沙沙的發出一陣子響,接著又是鼓鞭打在鼓皮上。
然後她回身站定,把神鞭托在右手裏,曼聲的唱著。
“問起家來家也有,爹娘也不是無名少姓的人,蓮花山上蓮花洞,牆頭跑馬,我是胡金龍,胡家仙姑我為尊,我是仙家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