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卓雅死去了的第二天:他們還繼續著水源的探求,當他們離開卓雅的最後瞬間,他們還在記憶裏安慰著她。“我們不久就會取水回來的,我們一定會接你的,……”他們知道,她一定不會死,而且他們一定回來。
水是一滴都沒有,泥土是幹的,風吹過去,像火一樣擦抹在人的臉上。大原上,遠遠望去,都是白雲。襤褸的行列,向前疑問的衰敗的行進,想得到起碼的一點水,可是水的意思都沒有。風想要水,土也想要水,樹木也渴著。
但是水是有的,淺淺的像馬腳窩似的沼池到處都是,但是很難說那是水了,裏麵都生滿了蛆蟲,醃髒而肥壯的蒼蠅,就是從這兒來的。蒼蠅在那上麵飛起來,腳上都帶著綠色的絨毛,顯出粗野而專橫。白花花的虻蟲拖著一根灰色的蠕動的尾巴,爭奪的向水窩的中間鑽聚著。水的部分和潮濕的部分,眼看的減少,虻蟲就顯出格外的繁密。像一塊一塊的膠,沾了許多失落的飯粒,貼在幹枯的草根的根旁。大的池塘幹落了,塘泥都像龜的背骨一樣的開裂著。無數的黑色的黏液的蝌蚪在那兒簇擁,而且發出磨擦的聲音和嘖嘴的聲音,沸滾了,凝裂的土地就如燒焦了的餅,貼在那上麵。
大地像火磚一塊,把僅有的一絲水分都吸進去。夜晚的氣候的氤氳,不能挽救這些,隻要幾百多個小時之內沒有下雨,一切便不成了。雖然這裏是時常下雨,雲彩的偶然的過遲的密合,使這地帶的一切都成瘋狂。
從桑園廟拖下來的路,離開大江還有多少遠,他們可以捉摸的隻是熱。
草都帶著針棘,而且含著毒綠,如同都是吞食了細菌長大的。植物葉子是肥大而且困惑,繁密的枝葉顯出是多餘的,腐爛的肉錘樣的低垂著,也像溶化了的蠟,滴流下來。都掛著一層暖馥馥的白灰。葉柄上生了黏膩的毛絲,攪錯著。
肥碩的龍舌蘭樣的株棵,顏色是曖昧的,臃腫而且混濁。熱——堅固的石塊樣的砸落下來,被撞碎的莖梗放出壞血似的流淌著紫色的膿漿,膿漿凝固了,成了紫色的瘤。
地裂開無數的細縫,想吸收水,水隻是不來,雲濃厚而低浮,但都遮不住太陽,絕沒有下雨的意思。天是藍而發赤,雲貼在上麵一動不動,太陽落下來,陽光裏充滿了棘痛。羽毛黏著在地麵上,如卷起藍煙在著火。大氣裏麵散布著焦胡氣味。土地瘦瘠而貧乏,像一條條的肺癆病患者的肋骨一樣。
連每個聲音都幹枯了,風嘶啞的吹過,吹過這一次就無力再吹了。樹葉顫抖,草蟲喑啞,草蟲沒有歌子,土地擴大而且突出著。土壤因幹枯而痙攣,仿佛腎石病裏的敗破的纖維質,有毒而且獰惡。一切被幹渴弄壞了。一切屈服於幹渴。
鐵嶺和李三麻子是三個月以來,就從隴海線上調到這邊作戰的,他們離開了桑園廟已經三天,他們在找水。
水是絕望了,他們看雲,他們想看出那一塊雲是要下雨的樣子,那一塊雲是包含了雨。假若碰巧有塊雲,偶爾黑了一點兒,他們就盼望它再黑些,隻要再黑些兒,就行了,那就要成為雨雲了。若是真的雲彩可黑了,而且黑刁刁的翻上來,要下雨了。他們就心慌了。用什麼來接雨呢?各人帶的罐子隻能用來暫時喝的。雨一落在地上便完了,不能捧起來喝了,那就成了毒水,醃髒的植物和病菌,都要混到水裏麵去,他們喝了也是死。他們用什麼方法來接呢?有的打算用頂上的草帽,草帽要漏,他們就以為用黃泥巴在外麵糊起來,但雨是沒有的,黑雲一會就化淡,頂備在晚間作成壯烈的彩霞,雨是沒有的。
果實也沒有,漿果,托盤,梨子,都沒有。隻有山丁子伸張著椏枝,結出瑰紫紅的小圓粒,一顆顆都是結的,既不好吃,也不好看。但是他們也采下來吃著,而且以為那裏含著無限的水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