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和窯坑裏燒過的牆壁一樣,和砂的矽泥一樣,和陶片一樣,和鐵鍋裏的蕉鹽花生一樣,一點沒有潤澤,早就成為離棄一切有生命的組織,早就成為脫落一切可以活動的什物。但土地仍然是一個沒死的僵屍,如同還可以活轉過來,因為太陽曬在那上麵是灼熱的,它仍然在蠱熱裏活動而且滾動。
李三麻子歪咧著,用下嘴唇兜住上嘴唇,然後用力的一打,發出咂咂的聲音,那意思就是說“真他媽的”,但他什麼都不說。
鐵嶺主張仍然往前走,前麵他們一定會碰見湖溪或河溝的。
但是許多人都絕望了,而且創口都發了炎,他們想走也是得死。所以便懶著不動了。
但是終於還是得走,想得到萬一的機會,假使碰見水呢?於是從炎熱裏向前走。
重傷的隨走隨死了,沒有人來照管,也沒有人掩埋。他們的罐子被別人取下,預備不久的將來可以用來裝水。
昏眩,哮喘,使他們神誌都已混亂,不能辨認這是什麼地方,是什麼方向,隻是直感到的向著自己認為有水的方向跑著,死也不去躲避敵人的防線……
他們所接觸的地方都是幹爽的,他們坐下來休息的地方,仿佛是最近幾天才幹了似的,地麵上都裂起薄薄的泥片,細膩而浮滑,像粥的薄衣。但是曬幹了,幹得四邊卷起,成了一個小盆,一片香腸,一塊油炮肚,幾千幾萬,滿地都是。這幹裂了的泥衣,沙漠一樣攤開在人麵前,腳步踏上去,它便紛紛碎落,還發出碎裂的響聲。這聲音雖然是細微的,但是鐵嶺這群人已足夠恐怖。他們意識出左右都是這鉛皮一樣的地方的時候,他們便停下來不走了,等待死亡。
太陽照臨他們,把過多的酷熱一起流散出來,人們哮喘,苦惱,不能抵禦。皮膚如撕扯,感到不可訴說的焦痛,流著黏液。人們彼此觀望著,話已經減少。人見別人背脊上滾流下來的汗珠都想伸出舌頭去舐吸。
李三麻子大聲的罵著,他的臂上的淤血,早已凝住不流,隻是發出難耐的奇癢,又不能用手去抓,所以他便罵,罵天罵地,罵他的同伴。
他們十幾個人躺在一排沒有樹蔭的小樹叢底下,躲避著太陽,張起嘴吧,在呼呼的喘氣。
這片土地原來是低濕的,過去一定長滿了美麗的地衣,還有串根的蘆荻,到處滋生著根株。但是,現在什麼都完了,泥衣曬裂,不規律的尖角輕輕的翹起,一切都是瘦瘠而凸出的。過去的繁榮的日子裏的油綠綠的地錢,地衣……都幹焙了,成了一種帶著花紋的土質,成了年代最淺的化石,帶著毒素的青苔和集成一團的細菌,也都死了,在細泥的表麵上結成了各種顏色的白黴,有的粉色,有的金黃,有的還曬了一些胭紅的酒刺似的粉粒,有的滴著濃柱形的鼻涕,還有含著糖質的植物,如同玉蜀黍的杆棒丟在陰暗地方所殖生出的怪特的粉色的琉璜的腐灰一樣,在草叢裏一大片一大片的塗著。漸漸地都要變成土,而且就要消滅了。
暴虐的火焰吹過來,一個大的熨鬥熨過去,稍稍含著一點鬆動的東西,都熨平下去,熨得堅實而成為一個整體。熱熨溜過,發出滋滋拉拉的聲音,土壤原有的脂肪煎熬著,草莖的維管束成了極細的骨腔。隻有蛐蟲在熱裏蒸熟了,和肥胖的薏仁米一樣,隨著熱繁殖起來,蒼蠅像圍著一頂大鍋口,落下又飛起,發出熱的音響,嗡嗡,嗡嗡,大氣裏都回漾著共振,熱在蠕動著。
“我們就要死了。”一個傷兵說,他的腿腫得很粗。“我們沒想到會死在這裏……我們算是丟人……”
“他媽的!”李三麻子罵著,他向鐵嶺解釋,他們應該回去。但是沒有人同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