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園廟早給敵人占了,你能回去嗎……”話說到這裏,他們就咽住,不再說了,他們記起了卓雅。都希望她早一些死,都希望她在敗兵沒有來之前死去……他們偶然的記起來,便焦切著。但他們記起來的機會不多了,他們痛苦而且昏迷,思路整個被水的問題侵占。但他們仍然有時會記憶起她來,而且受到感動,覺得不能送水回去是一種恥辱,心裏痛苦著,這些痛苦將永遠不能解除了,因為他們就要死了,他們將要帶到墳墓去。
他們並沒有絕望,他們相信水一定離他們不遠而且可以得到。但他們是受了傷的,他們的傷口已經潰爛,而且繼續發炎,追趕使他們得到的隻有消耗。死亡在他們算不了什麼,但他們不願意這樣死。他們寧可在子彈下死一百次,但不願這樣的死一次。這已超過了忍受的問題,在他們,十分覺得這是一種恥辱。
這裏不會一直旱下去的,但是,他們等不得了,三天了,他們的喘息沒有停過一次,熱汗隨伴著脂油向下淌流。繃帶早已僵硬,固定在瘡口上,稍一轉動便感到苦楚的磨擦。皮膚完全成了栗鼠色,手背上的筋一根一根的突起,騰騰的跳著,腿有些發抖。
口裏的黏液都是苦的,每一滴唾液都是咽下著。
死亡一刻一刻的挨近了。人們反而舒閑些,都慵軟的躺著,各人想念自己一些平凡的小事,有的想得入神,無意的笑了,有的便感到要發狂的痛苦,再呆一刻,就要狂了。每一感到發狂的瞬間,自己更感到可怕,而控製的力量就隨時都仿佛斷了弦,瘋狂和歇斯底裏的眩暈的鳴叫,紅黃色的濃煙似的在熱氣裏擴散著,鼻子也可以聞得出的。
李三麻子抓耳搔腮的坐得比別人都遠,就如他準備看見別人要死的時候,他就預先一個人逃跑開似的。但過了一刻,他又若無其事的,歪著下巴,躺在地上,用手來堆土塊,堆起來的土塊,又用手掌一掌一掌去砍平。
“卓雅那姑娘,模樣兒不錯呀!”看別人沒有理他,他眼巴巴的望著,然後想著她的遭遇,搖了搖頭,眼裏落下淚來。
別人都不響,有的不知道是昏過去了,是睡覺了,凡是睡著的,都被旁邊的同伴所注意,有時還被別人搖著。
“你要死,可先告訴我一聲,不要玩笑!”
但是還沒有人死,三天來剩下來的,都是不十分容易死去的。但昏過去的事馬上就發生了,而暈過三次的那一個,就永遠醒不轉過來了。
有人笑著說:
“這要是誰來征求敢死隊可好,沒有一個會落後的。”
“誰要我們活死人?”
“就說敵人那邊的是水,看誰是活死人!”
李三麻子聽了歪過脖子嘻嘻的笑著。“要說這子母筒裏有水銀,我連鉛頭兒都吞了它。”然後罵詈的碰著唇頭,發出“特特”的響。過了一會兒,又忽自的嘻嘻的笑了,大概大家都要死去,惟有他不死。
兩個傷兵淡漠的談著。
“活著也不輕鬆哩……隻是死的不順心!”
“我小時候,我們打瓦玩,玩夠就當兵,把竹杆背在背上。”
“我們那邊要是有人‘打敗子’,他把竹竿背在背上,弄下井裏去,說是病就好了……。我長大了……我想起了背上背著一杆東西!我就知道不幸:這回是我想不到的,有許多事是我們想不到的,該來的就來了……我想好好打一打,可是沒等我施展,就完了……”
對麵那兩個傷兵深思了一會,又說:“那回歡送出征軍人大會上……那個送鮮花的……我後來在慰勞隊上又見過……”
“那是電影上的……”
“不是,電影上的那個叫,叫……這個叫……白,白……”
兩個人又有意無意的停留下去了。
最後一個又念著:“這槍又放在那裏呢……”
“……”
忽然鐵嶺跳起來,用軍用鏟掘著地麵,土和鐵鍬接觸,起著金屬的撞碰聲,鐵嶺身上全身是汗,他穿得很少,幾乎是裸體。他的筋肉還能夠運用,他是左腿傷了的,但差不多已經全好。他用鏟掘著土,一下一下的,非常吃力。
別人都帶著怨夷的眼光看著他。
他掘的是草根,他以為草根底下有水。但是沒有水的,泥土也不特別濕,他想掘到沙底,但他失敗了,他掘開下去還是土塊。他完全疲倦了,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了,但手還在轉動,想得到水。油汗一點一點的滴流下來,淌落在泥地上,被泥土吸進去。他發出噓喘,兩臂就成為綿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