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然的一抬頭,餓獸似的,絕望的向周遭一看。他看見了那頹塌的房屋,一片荒涼,使他很想哭出來,他心頭一酸,堅決的喚起了複仇的決心,要為那被損害的被滅亡的複仇——他暗暗的歎息了一句:“他們毀壞我們到什麼地方了嗬!”但他馬上也要死了……

風沉寂的吹過……曠野上什麼聲音都沒有,同伴的聲音也沒有了。幾隻蜂子,拖了長長的刺針,在他左右嗡嗡。他手一鬆,鐵鏟的柄,從他手上很快的滑落了……他癡立了一會,便塔似的倒下去,他昏迷了。他還竭力的想記起些什麼好像應該做的,但也沒等得記起來,便被熱暈包圍,又什麼都不覺得了。

終於,他們所有的人,都沉落下去,連往日的呻吟都沉落了。死亡便扼握了一切有聲帶的咽喉,而一切都像一滴水珠似的,吸落進大地,什麼也沒有,天空上隻有雲霞。

到晚上,太陽栽西了,遠方的水氣蒸騰得太狂虐了,晚霞成了奇異的東西。好像高度的熱,使什麼都變成了晶體,都成了澄空的東西,透明的東西。天與地都空懸起來,動蕩著。

旱熱並不使雲霞減少,雲霞本來是含著水氣的,隻是在這瞬間被烘幹了,成了紅絨。紅絨飛浮,在空氣裏黏貼,不動。但馬上就改異成了另外一種色調,陰丹士林的藍,小夜曲似的藍,藍汪汪的藍,童話似的藍,但藍的轉為紅的了,紅布一樣。半透明的剛剛切出的檸檬色,完全成了透明的玻璃色。紫的顫動的雲母片色的,又混合一些說不出來色調的雲片,都在交互著,變換著。晚霞就在深夜也不想退去,色澤並不很快的暗淡下去。一塊惡狠狠的卷積雲層,筆立下來,上大下小,煤油的淡青色的濃煙,噴湧著。密密的透出奇異的層,每道層都鑲了一道緞一樣發光的邊,發光的針和水玻璃綴成的怪特閃光的雲。整個的天型都被晚霞給弄混了,找不出東方或西方,晚霞並不完全在西方的,東方的照在天空的倒影,比西方更強烈。就如西方的火焰燃點到東方,在東方紮根了一般,這湖沼的時刻不斷的氤氳的氣候,會釀出天空的奇瑰,天空一道紅絛扯過去,火點隨處散播著,而且明澄澄的照射出混同的巨光,如無數道的極光燈,都凝聚在一起,同時發出倏閃的光源來。

朦朧裏,鐵嶺仿佛恢複了意誌,他想睜開眼睛,但他睜不開,隻能噓噓籠籠在眼毛裏向外看。他什麼也看不見,隻是一片昏黃,整個天地都著火了,他睡在火場上。他想轉動脖頸看看別的暈倒的人,都成為不可能,他尤其想看出李三麻子倒在那兒,是不是已經死去,但是仍然不可能。昏迷和熱痛打擊著他,而他馬上就記憶起“渴”,嗓子眼睛像用帶著毒素的繩子捆著似的,發緊而刺痛。火燒雲從四麵濃布起來,下雨的意思是沒有的,他眼前火紅,就如他是跳進老火山口的一份骷髏。他隻有任憑火星,燥熱和強烈的光,煎迫著他,煎迫著他一刻比一刻接近化石。他的被燒枯的眼,從火山口裏向外看去,看著天是一幢混騰騰的天,從天上落下紅色的毛片來,一層一層的覆蓋在他的身上,一會兒比一會兒覆蓋得厚了……他又暈過去,昏迷中,他覺得心頭熱湧起來,而且發出一種狂大的聲音……仿佛就要爆炸了一樣,他想要伸出手按住去製止。總之,他是狂亂了。他的兩耳尖起了一種回蕩的震動,那震動一刻比一刻的狂大起來,起著沙沙的聲音。那音響裏,就充滿著起伏,擴張和呼煽的感覺,宛如一隻嗆嗽的肺葉,一個被堵塞了的蝦蟆的體腔,擴張開,又馬上閉合了。每一個波動,就如退潮的海水一樣,把他從人類的海岸推送得愈遠。

這波動就像傳染病一樣的向四麵蔓延開去,風也波動了,而且筋疲力竭的在喘息。紅布的雲,也開始鼓送起來,降落又飛騰起來,他在暈眩裏打轉,發瘋的磨盤樣的轉滾起來,喑啞了的膠質的唱片似的,在蠢鈍的鋼針磨擦之下旋轉著,在粗糲的磨擦之下滾轉過去,熱也受了蠱惑,熱在蠕動。

這比赤道圈還痛苦的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