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雨卻下了,在死的原野上,下起雨來。
大的雨點狂落下來,先是稀疏的,淩亂的,每條雨線落在地上都迸濺成銅錢大的一塊淺黑色的濕漬。但接著濕漬就成為淡黃色了,僅有的一點水分,都被泥土呼收進去,地麵上隻剩下了天花的瘢痕似的一些兒小疤。
雨下來的更猛了,不要抵禦的跌落下來,熱溶了的水玻璃似的向地麵上擊打著,流瀉著,雨就改異了一切的線條的顏色。雨在激湍中激起了波漣,赤紅的大地活像一塊烙鐵,先前是火紅色,突的跌落在水裏,便收縮的放出滋滋的鳴叫聲,過後地麵上就變成冷鐵色。
水氣蒸騰的在四野裏彌漫起來,草根準備從新發出白芽兒來。雲煙氤氳了,鷹在飛去,向岩石裏躲去。大江流過去,開始吸吞了兩岸上滲落下來的混濁的黃流。
這地本來沒有什麼幹旱,幾天的燥熱,不過是為了大量陰雨的前身罷了,李三麻子就知道這個,他說:“火燒雲,水漂人。”一定有大雨。
仿佛他還在記清這句話,所以他醒轉來也最早。他把臉仰向了天,接承著由嘴角流下的水,嘖嘖的吮吸著,好像不是他喝水,而是水在喝他一樣。他的嘴扭曲著,吐著白沫,還有血漬流出來,在不久前的大的痛苦裏,他曾把舌頭咬爛過。雨點可叮咚的鐵線似的穿在他的肌膚上,最先穿到的是臉,這種擊打是連續不斷的,而且帶著一種液體彈性,他就在新的騷動裏扭曲著,粗而黑的頭發像泡在水汙裏的棕色的亞麻一樣,攪擾成一個一個的泥餅,裏邊吸收進去水滴,又滾落出來水滴。他的臉歪曲著,胡須如同棕櫚樹的樹茸盤虯在嘴唇的四周,水滴就從這根須的梢頭灌落到口裏。他就像接在一顆棕櫚樹的樹根上在吸水,漸漸的他的意識轉為清晰了。他用手摸一摸地上的泥濘,他舉起手來看一下,知道是真的下雨了。他又想作出那種嘻嘻的笑聲來,可是沒有做成,就在泥地裏打滾。雨下得更凶狂了,也如幹熱一樣,落在人身上,使皮膚作痛,雨打得也使皮膚發紅了。天是黑隆隆的,雨點濺起來的霧是白的,所以他的四周都是混同的灰蒙,使他向遠看什麼也看不見。也許別人都死過去了,隻有他一個人活轉來,一種僥的,被拯救的歡喜繞過他的頭上,他就急速的“特特”有聲的,咂著嘴唇拚命的往裏吸水,連草根和泥土都一道吸收進去。
他在暈迷的前一頃,天空紅色的混泫而無邊的印象還沒有在他的腦子消逝去,所以他向雨霧裏看去還是紅澄澄的,紅裏還帶著蔚藍如同下的不是雨,而是方才天空所懸掛的濕溽的雲片都沉落下來,帶著濕溽黏膩和碎點挨近下來,壓落下來——是跌碎的雲塞在他的眼裏口裏和癢痛的毛孔裏,他感到有些窒息,就又暈過去了。等他再一次的醒轉過來,不知怎的卻是脊背朝上了。雨下得綿密了,失去了劈拍的音響。雨有規律的在下著了。他俯著從地麵仰起頭來向遠看看,他記起最好不讓王德那小子喝著水,他想站起來,又要大聲喊。“下雨咧,有命的快醒過來吧,有命的快醒過來吧!”他側耳聽聽,沒有別人的聲音來回答他,他有點高興——呀,就我一個人有救了,但馬上就轉為空虛,這大荒野地,一個人怎麼能活呢?他便連忙跳起來,去看看別人死沒死,他一直奔向鐵嶺那裏去。
鐵嶺還沒有蘇醒過來,手裏的水罐已經沒有了,牙啃在亂泥裏……他連忙把別人手中的水杯奪過來,盛滿了水,扶起鐵嶺的頭來,向他一滴一滴的灌下去,他用手撫摸著他的心窩,使他趕快的蘇醒過來。
鐵嶺轉側了一下,哼了一聲,雨下得密了,密擊在他的臉上。半個身子都拖在水泥裏。
“鐵嶺,下雨啦!”
李三麻子搖著他,催促著他。
鐵嶺昏迷著,眼臉顫動,他直直的開開眼來。雨打在睫毛上,他又閉起眼臉來,昏沉過去。
李三麻子喂飲著他,新的水落到肚裏,他便吐出苦黃的水來,一口一口的還在喂著他,“下雨了,鐵嶺。”
他點點頭,身子一半拖在泥水裏,泥點從地麵濺起來。一圈一圈的在灰色的布紋裏疊落起來,鐵嶺的臉也塗滿了細泥。李三麻子用衣袖攪著水給他細細的揩抹。正在這時候,李三麻子聽到背後有人哼哼了兩聲,他一回頭看見那個人,就用腳尖狠狠的踢了他一下。“醒醒吧!”踢了之後,並不去再打理。
鐵嶺全身抽縮了兩下,打了個冷顫,才感覺到雨點是打在他身上。雨點好像從每個毛孔,向裏邊注入,他平靜的吸飲著,嘴唇抖動兩下,想要說話……便示意李三麻子去看看別人,用手緊緊的摸著自己的槍。
李三麻子說:“他們還挺屍呢。”
鐵嶺又把眼睛閉上,開始大量的喝水,李三麻子連忙勻出一隻腳來,狠狠的踢著旁邊躺著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