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王爺來放生囉,打弓的是蝦,翻白的是鰵。看你那什麼樣子——”

那人哼了半天,迷惘的翻了個身。李三麻子便大大的唾了一口。又拿水杯來接水,他看清楚那人是王德,便從他手裏把水杯搶下來,將兩個杯子並排著放起,接起水來,給鐵嶺輪流喝。

“真是沾了好人的光,這雨也有你的份!”

他看著鐵嶺起來又喝水,便踏著大步去看別人去了。兩隻大腳,拍擦拍擦的踏在泥漿裏,非常生動而且愉快。他用手摩著自己鼓漲的肚皮,還小便了一次。

他走在別人跟前,隨便用腳踢著,或者向別人身上拋了一捧稀泥。他唱唱咧咧的唱著。

“闊大爺,睡著,翻身叭打嘴兒的覺嗬……”

然後呯的就是一腳。

“你還是醒來罷!收魂的走啦,放生的來啦!”

於是念念有詞的向前走。“第一班——向桑園廟——射擊班成散兵群——隨班長快跑進行。衝鋒班用五十步距離隨行。”

他弄了個軟草棍,在別人的鼻子眼裏撚著,朦朧裏那人便打起噴嚏來,他看了好笑,便又去撚弄第二個人。有兩個昨天發痧的,今天也都讓大雨拍轉過來,所以他更感到高興,把一切的痛苦都忘了。

他猴子似跳來,找鐵嶺。鐵嶺已經坐在雨裏,向四外望著。看見李三麻子來了,便問:

“那是誰!”指著旁邊躺著的一個人,離他不遠。

“不知道!”李三麻子,分明知道那是什麼人,方才他還踢他來著。

“叫叫他!”

“喂,喂,喂。”他粗魯的轉過身來吼著。那人並沒醒,方才他還哼哼了來著。李三麻子還暗藏著幾分惡意的用搪瓷杯在水坑裏舀起水來,向他臉上猛可的去澆。可是王德還死挺挺的躺在那兒,一動沒動。他懷疑的走過來,去搖搖他。把手伸在他心口窩去摸摸,王德已經死了好半天了。

李三麻子有點著慌,他怎麼死了呢?立刻感到慚愧,方才他用腳踢著他的時候,若是趕忙來救,大概還來得及吧……王德是死了,頭在垂著。

“怎麼樣了……給他點水。”

李三麻子搖了搖頭,坐在那裏呆呆的,一聲不響。雨還在下著,落在他的臉上,一絲一絲的。雨點已經變小了,但是更加繁密,他向雨線朦朧的看去,別的人已經有了喧叫聲,向這邊打著招呼。他感到有幾分頹唐,失望,疲倦和惱喪立刻困惑了他,他的肚子空虛的咕嚕了兩下,他也饑餓了,躺下去,雨下得絲絲的,有人在喊。

“又死了五個。”

他聽了就萎萎縮縮的坐得更遠。

“越死得多越好,一會找到吃的,好得雙份。”

“我們現在還有十幾個人啦……一路上死去二十多,媽的,偏偏是老牛破車,他偏不死。”

“……躲過這一場渴,還有一場餓,還是那個女明星有算計,她算找著好地方啦,死在桑園廟上,還有觀音娘娘領魂。他媽的,我們是躲一關又一關,一寸一寸的死……”

李三麻子躲得遠遠的,又重新躺在泥水裏去。

急雨很快的過去了,隻絲絲拉拉的下著。天頓然的發亮,仿佛是早晨九點鍾的晨光。遠遠的樹葉上滴落下水滴來,地麵上還泛流著水泡,慢慢的遊動著,慢慢地破滅了。草搖曳的彈動著,抬起頭來,水珠成串的滾落下去,換成一片嶄新的綠色。遠處有一隻白尾巴的鳥在咖咖的叫著。好像喜歡的叫著這天氣的放晴。李三麻子貪婪的把兩隻黑刁刁的眼睛看住了它。他想:這鳥一定很肥。鳥很快的就飛去了。原野裏一片靜靜的。

李三麻子的耳朵,無心的接近著地麵。他聽著人踹著泥漿來來去去的走過,他有些心煩,猛可的抬起頭來,怒罵著:

“還他媽不弄吃的去。洋燈——直轉,你媽的。”

他又把頭放下,耳朵又埋在水邊,這時遠處傳來說話的聲音,宛如淘井的時候從井裏發出的聲音,遙遠而深沉。李三麻子感到無底的空洞。他想抽一袋煙,恢複疲倦,記起了一切都已經濕漉漉的了,便使勁的憤恨的咂著嘴唇。“媽媽的。”

……到晚上,才在一家破房子底下,一家坍塌了的房子裏,在地裏挖出一堆發黴的稻米來。他們用桌子的腿,窗子的欞,燃了火,把它煮熟了。他們吃得很多,雖然沒有飽。水也挑澄清的喝,還洗了澡。把衣服都脫光了洗,挑在火上烤著。他們都赤裸裸的,尋找可以躲避雨滴的短牆,歇起涼來,他們今夜隻有仍然住在這裏,有的吃飽了,像好人一樣逗著問李三麻子怎樣取的火。

李三麻子歪裂著嘴嘻嘻的一笑,隨手抓住一隻小雨蛙,放在火上烤著,不大一會他就用竹簽串成了一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