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青年同伴問:“三把頭,這地上連個蚯蚓也沒有,恁的就鑽出蝦蟆來?”李三麻子還是嘻嘻的一笑,劈起蝦蟆的大膀就咬嚼起來,連著脆骨也一道吃了。傻笑著。

雨完全住了,地麵上淌流著黃澄澄的水,天還陰合著,大的雨,恐怕還要下。傷兵們,有的用水來潤濕繃帶,有的在泥水裏擦身子,哼哼唧唧的還嗄啞的唱著小調。本來發炎的瘡口,浸進了不潔的水,就腫脹起來,輕微的傷就擴大了,所以有的哼著。雨後的小蟲飛起來也結成群在嗡嗡的。有的毫無聊賴的哼著“拉大片”——“望吧裏瞧,望吧裏觀,過了一關還一關,這一關比那一關還得難,你有人命也難逃活轉,保管你見老閻……哎喲,想逃活命難上難……”有的把腿拖在濕泥裏,使身上感到涼爽,兩個傷兵完全好了的,在地麵上用草棍下著田野的棋。他們脊背上又陸續流著黏汗,灰色的小褂下都結起了白色的汗堿。

李三麻子說:“你等著吧,亮一亮,下一丈,先旱後澇……”說著又吞住,吃起青蛙的大腿來。火光照耀著,冒著滋滋的濕氣,他們把小房梁連劈也不劈一下,也架起來點燃了,烤落了的虱子,落在柴火上,發出輕微的爆裂聲……

“唉!可憐他們五個,熬到今天才死……也該埋埋他們才對,”年青的同伴感歎的說。

李三麻子本來正在沉思,現在冷冷的溜了他一眼,便罵著。

“就少了你個孝子,媽的……一天戰場上死多少人,你都去埋?”他忿忿的,把濕了的煙,攤開來在火邊!

“唉。兄弟們混和一場,若我們死在前頭呢。”年青人正經而且憂鬱,用兩手攀著膝蓋。

“你呀,你死不了。”

“怎麼說呢?”

“早死也是點陰功嗬!你還沒遭夠罪呢!”

“莫啦吧,老爺,這還沒夠!”

“這算個夠!你今年多大啦?”

“十九。”

“好,嗯,你呀,還得撞過去兩個十九歲哪。”

“幾個十九都不要緊哪。隻問我死啦能有人埋沒有吧?”

“有人,多得很,看熱鬧的就有好幾千,陪綁的還七八位呢!”

“別人陪綁我不要。得三把頭陪我走一遭。”年青的小兄弟聽他講的不像話了。

“你瞧著吧,免不了,連放炮仗的都是我。”

“三把頭……”

“連打靈頭帆的都是我的事,我打了多少個啦。你爺爺死的時候就是我打的。”

“三把頭……”

“噯,你別著急上火,小兄弟,我這人就是老沒正經嗬,你逼著我說話……你今天不是沒死嗎?”李三麻子居然吸著了煙,沉著臉,一板正經的說起來:“哭喪個臉幹啥麼喲,得過且過,這個瘸地方,還能說出過年的來。說你死,就真死啦,年青人別迷信,我死過多少次啦。那回一到真要死啦,一到死臨頭上,我都害怕,不願意咒,所以我就沒有死嗬。你看前天吧,我把吐沫都一口一口的咽,臨到最後啦,水連一滴都沒有啦,我還咽吐沫,那像你們,聽風就是雨,酸麵猴子似的,說話就鑿真,年歲不大,一肚子五字真經,活著就是這麼一回子事,誰能活,誰就是英雄。小兄弟,你看不起我,我總活在別人前頭不是?不是我犯了老毛病,順口胡說,我這人做事,就是,能做到,利己,我沒有不讚成的。你埋了他們,咱們能多吃幾塊肉,多喝兩杯酒,我李三麻子舉雙手,讚成。再不然,損人,利己,比如搶人,我也幹,我人是老粗,從小慣啦,喜歡這一手。就是既不利己又不利人這一門,我看不慣,他媽的,你說可也怪啦,我天生成,就看不起這一道。你看像小日本,就是既不利己又不利人呀!小兄弟,跟我學沒錯,不作無益之事,不作無味之事。吊兒郎當慣了,拘束不來,聽我說三說四。我這人,沒個譜。李三麻子就是李三麻子。你埋了他,這熱天,你出了一身臭汗,有什麼意思,你不過想著你死了好有人埋你,你收心我是不會埋你的……”

有人喊:“三把頭,來睡覺來吧!明天還說不上走多遠哪……”

李三麻子磕煙袋裏的煙灰,隨手在地上拾了竹簽,一寸一寸的折著。

“不是我說話不受聽,早晚你就知道我說的對,像咱們哥們這樣人,能做些個啥麼喲,想的好不成,得做得好,誰不想做點大家都沾光的,將來青史上也列列名姓。可是我們能做啥麼喲,眼高手低有啥用,所以你不是看我不起麼,將來也走這條路……老弟睡覺去吧,你別聽我胡謅八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