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身來，也沒有選擇什麼地方，隻是離得火遠一點，他便像個害病的蝦米似的，蜷屈起來，躺下了。他的眼前還有一粒紅火，一閃一閃的發亮，不大一會就聽見他往石頭上磕著煙袋的拍拍的聲音……有人在夢裏說著夢話，發出大聲的哼叫，痙攣性的喊著。
夜是深了，雨也住了，風有意無意的刮著，蝦蟆叫起來了，好像每個角落都發出水泡破裂的碎響。樹葉變得柔媚了，靜的搖著，天上也沒有星，也看不出那一片是雲。曠野縮小了，黑暗朦朧，又擴張了，好像沒有邊際。時間一刻一刻的沉落下去，生物的聲音一點也沒有，車走過的聲音也沒有，一切都是靜悄悄的，沒有聯絡，也失去了拯救。他們幾個人的呼吸，就如空懸在荒山裏的幾片顫抖的樹葉……他們呻吟著，沉睡著，做著噩夢。遠遠的有鳥飛著了，成群的喳喳的飛過去。一切又轉為平靜，而且還有狗的叫聲了，第一聲他們沒有聽見。第二聲有人聽見了。把大家都叫醒，“喂喂，你聽，你聽！”
李三麻子半睡半醒的，在夢裏罵。“媽的，活見鬼，金釧兒掉在井裏，有你的隻是有你的，窮喊。狗咬啦當啥個事體啦，上回我們聽見羊叫，算是什麼來著，什麼人逃命，還管得及看家狗……”有人便豎起耳朵來聽取後來的狗叫聲，傷沒好的，更其焦急，也回罵著。“那比得你，媽的，傷早封口了……”熱心的聽清狗聲傳來的方向。人們討論起來，推斷村子離這兒有好多遠，到村子時怎樣吃，怎樣喝，有的還要買一貼止痛膏藥，有的還說：“明天我要點名的時候，你可答應得快一點嗬，這一宿覺說不定又睡過去幾個。”“你放心罷，變了鬼，我也答應你三聲。”李三麻子一直睡著覺，第二天他起來最早，一個人寂寞的坐在一棵小樹底下喝喝咧咧的唱著。
天亮了，他們喝足了水，便趁著早涼走路。僅有的幾杆槍，都背負起，按著體力分配著，鐵嶺背著兩杆，有一杆是王德的。
過了這個地邊景象便不同了，野花都開得黃糊糊的，土壤都是濕潤的。大概也沒有幹旱過，也沒有落過瓢潑大雨。人家是沒有，房子統統倒塌，窗門都沒有了，連茅草也沒有，鳥雀隨意的叫著，草叢裏蟋蟀跳躍著，在翅膀上磨擦著它的腿。野娥鴿飛著，唧鈐鈐的哨著。疲困的行列，從這上麵踏過去，汗又流了。隨處把嘴接觸在泥坑裏來飲水，摘取青嫩的植物，可以吃的便放在嘴裏咀嚼。他們十幾個人，就像一群餓瘦了的馬似的，弓起背脊，一步一步的，從遙遠裏走向遙遠。遠遠的村子像一條線似的，還像一道灰色的網，在青綠的樹影下覆蓋著，他們在正午時分，又到達了一個村莊。正如他們所企求的，狗望著他們吠著，狗追逐著他們，在他們後邊叫著，跳著，攪作一團。小孩子們也怯生生的圍在後邊看熱鬧，還飛跑到家裏去告訴大人。
他們一聲也不響的垂著頭走著，也不想馬上停下來，跟隨著他們身後看熱鬧的人，隻是揣測著，批評著，也陌生的想不起和他們講起話來，仿佛彼此都沒有這分兒責任。
他們乞丐似的注視著每家的門檻，幻想著，描摹著人家生活的情形，他們能夠看清楚，那一家房簷底下掛了一個缺嘴的葫蘆，那一家還懸了一點一點風幹的臘肉，他們一拐一拐的向前走著。
這個村子，非常之小，現在正鬧著盂蘭盆會，所以人們都站到街上來——抱著孩子的媽媽，拐著拐杖的白了頭發的老太婆，束著藍花麻布圍裙的新娶來的媳婦子。新媳婦頭上帶著一朵不十分新鮮的粉紅色的花，還羞羞答答的站在腳門的裏邊，假若有討厭的人向他看了一眼，她把頭從腳門急迅抽了回去，但這隻是一秒鍾工夫，在下一秒鍾，她就照樣的又東看看，西望望。人們擁著擁著，牽著孩子的，背著籃子的，擔著桃子的，連豬都夾在人縫裏哽哽的叫著，雞也飛著，從東家的牆上飛到了西家。隻有鴨子仍舊自自然然的遊在村子旁邊的池塘裏，池塘裏的水終年是綠的。尖巧的低得彎彎的竹子尖梢，許多條弓背張在水溪上邊的竹篁的頂頭上。風來時也會刷拉刷拉的陣響，平日風大時，這響聲可以傳到全村子，但是現在不行了，人們都向小龍王廟上進行。廟上有和尚在吹著樂器，哨呐聲，鐺鐺聲，笛子和簫也攪在一起，尤其聽得遠的，刺激著人的感情的則是茄管在叫嘯，這聲音有著初民的心境，它帶著一種純樸的淒涼。而小龍王廟就成了這村子裏的臨時主宰，所以這小村子，翻覆了，被揭穿了，相同一個破破亂亂的裝得並不怎樣飽滿的破布袋，一旦倒翻了，所有的，有用的，無用的，都流了出來。趕向盂蘭盆會的都向前走著，停在門口看熱鬧的，都彼此詢問著，報告著。什麼變異也沒有，這小村子絕緣體似的，和任何什麼地方都是特異而且孤立，它沒有改變從來的顏色，淺灰而帶點自足的繁華，閑散的而且平靜無事。這個小村子將成為鐵嶺三月以來所僅見的正常的人類了，他幾乎有幾分忘卻，忘記人類還有這麼一種活動。上廟燒香的仍然踏著一種虔誠的腳步，賣香火的小姑娘仍然是毫不寂寞的紮著水紅的辮繩，買香的爭著想少給幾個錢，買完了臨抬腳時，還轉過身來多討了一根小蠟燭。在這小村莊上，什麼空氣的流動都沒接觸過，什麼都和往常一樣，一切季節還照著先年流傳的往下排，所以盂蘭盆會照樣還要放河燈的，不管放的怎樣少。七月十五日是個鬼節，在當地的傳說上說每個鬼捉了個燈就可以重作一回人。燒香的一進門就一路念著“往生咒”，念不了全套的就念半套，或者記得三五句的就背三五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