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小村子隻有二三十家,所以在廟會上,彼此都可以說話,除了東鄰就是西舍,除了姑姑就是姨。這小村子宛如一個大家庭似的,從來不曾多過什麼東西,東家的一隻雞,西家也認識,姓王的丟了鴨子,而姓李的從村子邊上把那隻鴨子拖著給送回姓王的去了。正在找鴨子時,也許有人說:“我剛才還看著來的,不就是那隻花脖子的老鴨子嗎?一跌一跌的往東走了。”

這村子完全是個大家庭,若有一個生人走進村口來,他們就通通曉得了,挨著家在討論。這生人是誰家的新姑爺,戴的什麼帽子,穿的什麼衣裳,而晚飯的時候,他的嶽母給他弄了什麼好吃的,殺一隻雞,或者是宰一隻鴨,都能預先揣摩到。等第二天那家外來的親戚一走,若去看一看那家的公雞總是少了一隻的。他們這村子,永遠過著平安的日子。沒有看過傷兵,也沒有看過出發的兵,因為他們這村子太小了,小得好像不被人記憶了。廟會上從別的村子來的賣油炸餅子的,看一看太陽不太高了,在收拾著鍋灶,準備擔著走的樣子。賣椒鹽散子的,在平底的淺筐裏,隻有四五隻散子存在著。唱木偶戲的還正在唱得熱鬧,唱的是不知道什麼戲,但是這段戲,人們都不喜歡看,所以那搬動木偶的人,從黑布簾子攢出來,向大家說他把那隻大老虎仍舊拿出來。大老虎人們看過好幾遍了,但仍舊願意看。大老虎並沒有什麼節目,隻是那個被老虎咬住的人曳著嗓子叫的。“大老虎哇,大老虎哇……”那叫聲聽來完全不是出於人的喉嚨,都是怪叫。這樣一來,圍著看的孩子們都滿意了,連大人們也一齊滿意了,停住不走了。那耍木偶戲的就更得意了。故意使老虎咬住那人頭不放開,故意使老虎嘴含著人頭在木偶戲台裏跑了好幾圈。這樣一喊,那個被咬住的人叫得就更沒有完了,人頭愈被吞在虎嘴裏,叫聲就越響。看戲的都認為滿意了。

鐵嶺他們一群人,走進小龍王廟時,正趕上那被吃的人在叫,正叫得最響……

這小村子是平靜的,溫暖的,一切都照著已往的規律在生活,每一件東西都保持著它自己的天地,村子邊上的竹子,那竹尖幽閑的偶爾顫動了一兩下,尖尖的靈利的竹葉也有時發出響聲來。青蛙就在太陽裏邊也有時發出一種奇特的鳴聲,若不細聽就和公鴨子在撲著水響叫一樣。溪塘是黑沉沉的,聞著多少有點腐酵的氣味,都是涼爽的,輕鬆的,有著用手去觸了冰涼的水珠一樣的感覺。而整個的小村子就都浴在清香裏邊了。每個人接觸的都是安安頓頓的生活,這小村子好像一個小河灣,岔在大河的旁邊,那裏既沒有風,也沒有波浪。平靜靜的人們過著生活。廟會和過年過節是他們唯一奢華的日子。賣假麵的,賣甘蔗的,賣椒鹽散子的,賣風車的,賣麻花的,賣豆腐腦的,賣涼粉的,賣掃帚的,賣木盆的,賣碗的……都和往常一樣的叫賣,一樣的賣完想走了。

但是這時來了傷兵群,這是他們從來所沒見過的,在村邊上老早就有孩子們跟蹤著他們了,有的人陌生的望著他們,以為他們也許穿過這裏到別處去。從許多不整齊的傳說上臆度著他們是傷兵,但還不能十分確定,又像一群外方的乞丐群,承著過去對兵士們一向的恐懼和疏遠,當地人遲疑的看著他們,用一種淡漠的眼光,還含著幾分好奇的詢問,依隨的跟著他們看過去,並不打算他們會停頓下來。他們走到小龍王廟跟前,本來想撐著再走幾步,但不能再走了,疲憊的坐下來,有的就死拖拖的躺在牆根的下麵。老百姓們遊移的走過來,又避開去,李三麻子耐不住了。“我們是前線退下來的,沒聽見嗎?”他大吼了一聲。

周遭的人有點輕微的震嚇,他們是慣於處於被動的,所以他們的善意的親愛也是在被動的時候才發揮出。

便兜著來問:“要水喝嗎?”還有幾分怯生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