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麻子氣狠狠的一句也不響。有一個年青的夥夫跟旁邊的人答訕的說話。那人問他要飯吃嗎?他還謙虛的說:“不,不能動老百姓一草一木,我們軍人是抗日的。不吃飯。”李三麻子憤恨的兜著嘴唇,歪裂大嘴,從牙縫裏擠出,“媽個!”那年青的小夥子顯然沒聽見他的詛咒,或者是不介意,仍然急口分辯著:“我們打仗是應該的,這是軍人的天職。”和他說話的那個人也急口的:“不成,你別以為我們村子小,我們也要招待,正趕上我們今天有個會,我們給諸位弄飯吃。”於是圍著的人更多了,好像他們這幾個人就成了龍王廟的中心,受了這些逛廟的人們的注意和驚訝。水很快的就送來了,挑水的夫子擔著兩桶大木桶,冒著熱汗走過來,齧著黃板牙,笑著。“我們都知道,前幾天學生們來宣傳兩次啦,諸位是抗日英雄,我們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他不讓我挑,我硬要挑……喝擺,水是開的。方才跟你們說話的那就是我們的村長嗬,他給你們招呼飯去啦。我瞞著你們進來,我就送水來了。”

這時候鐵嶺正和那個人談著,那人就是村長,他在一口不停的吸著旱煙,年紀有四十多歲,完全是個農民的樣子。

他說:“我們這裏就來過兩次飛機,不知是我們自己的還是日本人的,聽說壯丁要抽,可是還沒派下來!洋學生們來過了兩次。說的還算對,我們這裏沒有打過來,全憑諸位。吃點是應該的,沒有好的,大家包涵。諸位今天晚上住在這裏吧?”

“大概要住的……他們都受傷了。”

“我們這兒就是沒有郎中,離八十裏地的張村才有,我們去給你們接了來。”

“不用,不用。明天早起就開拔啦,我們就借在這廟裏睡一宿。”

“重傷的住在人家裏吧,他們見不得風。”

“沒有重傷的,重傷的下不來啦。他們都是輕傷的。”

村長慎重的和他們攀談著。飯馬上送來了,人們幾乎是把腦袋插到飯盆裏去吃,他們連最後的一口飯也都吃了。腸胃剛剛接受了新的充實,微微的蠕動著還帶著絲絲的攪痛。沒有散去的趕香的人,和留下的小販,都圍過來看顧他們,和他們講話。孩子們在坐得遠遠的向這邊溜著,或者互相指點的嘻笑著,並且裝著當兵抓日本的遊戲,在廟前邊鬧。李三麻子吐出一口長氣來,嘻嘻的笑了兩聲,嘴巴的筋肉向上牽動著,便生氣蓬勃了,他在盆邊上檢著飯粒,一顆一顆的向口裏塞,對著來收拾碗筷的說:

“這是老百姓的血汗,我們吃一下也不容易,所以都得吃光。”

“那裏,諸位吃了,我們喜歡。”

“所以明天還得吃一頓。”

“老總在戰場上吃呀啥?”

“嘻,你問那個戰場呢?”李三麻子顯出幾分狡猾的樣子,得意起來了。

“戰場還有幾個嗎?”

“嘿?西戰場,山西,太原,臨汾。隴海線,徐州。南戰場,廣東,東西。東戰場就是咱們這個龍王廟。”

“老總都去過啦!”

“那自然,日本小鬼到那兒,我到那兒。”

“你們吃啥呀?”

“好啦,在西戰場有阿根廷的罐頭,盒子肉用刺刀劈開就吃,誰高興開!”

夫子聽了楞了一下,不懂他說些什麼,又問:“你們前天呢?”

“前天哪,前天,前天吃得更好啦。東洋的燒素雞。”那個人問:“什麼叫燒素雞?”

“就是火鍋煬活肉吃。”

“戰場有火鍋?”

“沒火鍋,我上戰場幹啥麼喲!”

“……?”

“豈止火鍋,比火鍋還熱呢?你若去不用燙,烤著就吃啦。他媽媽,差一點沒有曬化了!”

夫子把碗放在竹箕裏邊:“你盡說笑話!”

“說笑話,若不然我們吃啥麼喲,要水,水沒有,要飯,飯沒有。”

“盡吃肉?”對方問。

“除了肉還有啥麼?那回都是人碰人,肉碰肉,真槍真刀,一出一入。”

“你怕飛機不怕?”夫子又問。

“不怕,那是毛子的邪門歪道,怕他作甚!”

“那——飛機要下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