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都是石頭嗎?”李三麻子罵起來,吐沫星子噴落在旁邊人的一臉。他把食指放在口裏,狠狠的一咬,然後抽出來向東指著。“那邊有十萬日本大兵,今天晚上就可以發到,殺的你們雞犬不留。木頭,你們這群木頭,隻好劈著燒火。連木頭你們都不如,老母豬帶泡卵子,死豬肉!”

鐵嶺一看太不像話,便過來扯他,很溫和的向大家解釋。四圍的村人們,有的偷著溜走了,有的慌張起來,“回家收拾收拾東西。”“我們該逃難了吧?”“你別聽他們說,當兵的沒好人。”“是,聽說戰事打得緊。”“那年青的說的是有道理,我們拿鋤把的怎能拿槍呢?”一個孩子說:“爹,爹,媽找你回家呢!”群眾有些紛亂了。

“你們想想,你們待我們這麼好,我們能給你們虧吃嗎?我們又不是人販子,我們拐走了你們,也賣不了一吊二百五十錢,大家不要慌神,慌神沒有用場,跟我們打仗去,保家鄉,保住了家鄉有風光!”

魏發財光著腳,擔著兩桶水,呼煽呼煽的跑來了,他元氣盛旺的,把兩桶水向地下一放,便喊著:

“賣碗的,借幾個碗用用,大家的事。”

賣碗的送過紅花碗來,齧著牙。

“老總們可苦了我啦,你們這一來,他們沒心過日子,連碗都不買我的了,我壓住了老本,拔不出泥土來,在那兒就天下亂啦,連飯碗也顧不得?”

鐵嶺正在斟水。

“那你投奔我們不正好嗎?”鐵嶺和氣的問著他。

“我的碗還沒有賣呢?”

“你不說賣不了啦嗎?”

“賣不了也得賣呀!”

“扯你娘的騷!”李三麻子,直起了脖子,攫起了一隻大碗,“日本人來,賣你媽——”他又殺住,呼魯呼魯的喝水,然後又嘶啞著嗓子,“葫蘆頭子戴鐵帽子,你個鐵攀不倒……現在國家萬分危急了,是男兒漢就得當兵,唯有男兒誌氣高,身臨戰場逞英豪,你懂得啥麼呀!”他蔑棄的卑視了周圍的人一眼。“長拖拖的漢子,賣飯碗,一輩子沒飯吃,好些兒的跟我來,戰場上亮亮,緊三刀,緩三刀,粗粉細粉露兩手。”沒人理他,他又無聊的用下嘴唇包著上嘴唇,出“特特”的聲音來:“你媽的。”

擔水的夫子,囁嚅的走過來,伏下腰,對他說:

“我要跟你們去成不成?”

“呀!好小子。”李三麻子把水一潑,跳起來,粗大的手掌,拍的一聲,就拍在魏發財的肩膀上,“好兄弟,他媽的,做個榜樣給他們瞧瞧,跟我李三麻子走,沒有受苦的,我寫包票。”他轉向了大家,指著那傻笑的夫子,像個馬戲團的班主任似的。“你看看人家,看看你們,跟他學,有這樣的小夥子,中國怎麼會亡。”

鐵嶺也過來,拉著魏發財的手,說他好,還讚美了他的體格,年青的夫子有著新娘似的幾分陌生的羞澀,傻裏傻氣的隻是笑,孩子們望著他,躲得稍稍遠了一點。

傷兵們立刻包圍了他,和他問長問短,就好像馬上要把一切戰爭的智識都灌輸給他,把一切戰爭的場景,都描寫給他看。像水流激動著一個泡沫,頃刻之間,他們就溶洽在一起了。魏發財說到前次學生們來宣傳,我就聽懂了,學生們說自動去當兵,最光榮。不比從前,從前是內戰,是不對的,誰當兵誰就是混帳。可是現在,打日本鬼子,搶奪我們的土地的大敵人。

忽然的一個老太婆,舉著一柄掏灰耙跑過來,趕著魏發財便罵:“你這狗小子,上次那學生仔來宣的什麼傳,你就心活……我打死你。”

魏發財低聲對傷兵們說:“那是我娘。”拔起腳來便跑,老太婆隨著就追下去。魏發財從廟頭跑轉回來,老太婆趕著,邊罵著,頭發都散開了。小孩子們在後麵唧唧喳喳的看熱鬧,一條脫了毛的大黃狗,也隨著他們跳著,跑著,吠著。

魏發財氣喘喘的辯明著:“你追吧,你早晚要把我追跑了。”

老太婆舉起掏火耙:“我打死你,看你跑到那裏?”

那年青的夫子,想往傷兵裏跑,沒提防,一拐彎碰倒了賣碗的碗挑子,嘭的一聲,魏發財踏碎了一隻滾落在腳底板下的花碗,拐向著村前跑走了。老太婆也揮舞著手中的武器,隨著趕下去。

賣碗的跳起來,來拾取沒有打碎的碗,一邊著急的喊:“老太婆,你走不脫,你打破了我的碗……”小孩子們,一群小雞雛似的,旋風似的圍過來,拾起帶花的碎碗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