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麻子急的直頓腳,揶揄的說:“沒有見過這樣的母親。”然後大大的向地下吐口沫,用腳跺著,搭訕著對賣碗的說:“你說這樣的母親糊塗不糊塗?”賣碗的所答非所問的,“這年頭沒法過啦,一落碗打到底。”
“我看你呀……”李三麻子的聲音。
“壓住老本,翻不了身。”賣碗的低著頭在拾碗,一片一片的笨拙的往筐裏拾,他嘟噥著:“你不賠我的,我找上你門,雜種!”又數著剩下的好碗,用水揩著黏伏在上麵的泥土,沒有當心,一個缺口劃破了他的手指,血水涔涔的流出來。他的心裏一惱,把碗向地下一摔。“這營生幹不了啦,賣了三年碗兒,一年不如一年……”然後坐在扁擔上,哭喪著臉大罵起來。
挪挪掙掙的,很帶幾分惋惜的吟味,李三麻子溫和的幾乎撫摸了賣碗的脊背。
“噯!路終歸有的,別往牛角尖上想嗬!兩個破碗打了更利落……你沒成家……”
“……”
李三麻子用好聽的聲音,——啞的。“肩上有付擔子總是不如意的。”
賣碗的沉思著。
“老弟,我是老耗子啦!”
“這營生幹不了啦。”賣碗的又罵起來。
“小子要闖,丫頭要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你幹罵有什麼意思,那老太婆窮的丁當響了,她能賠得起你嗎?”
“老哥,我看你們倒自在,走那兒吃那兒。”賣碗的羨慕起李三麻子來了。
“也不能那麼說,好歹比你賣碗強。”
賣碗的大聲的說:“我得找他們算賬去。”
“你算啥麼賬,你頂好把那老太婆打個半死,讓他受點教育,然後放他兒子來找我們,碗錢我來賠。”
賣碗的喃喃著:“我不會放過他們,我找村長要!”
天色漸漸的暗下來,看熱鬧的看看沒有什麼興趣了,都走散了。傷兵們,幾個身體支持不住的,也都躺了下去,有的在廟廂裏,有的就躺在廟外。村長叫人送來三捆稻草。賣東西的小販也都擔進廟裏去,預備趕明天最後的一場集。老百姓都回家了。一隻烏鴉掠過天空飛去,落在遠遠的樹上,呀呀的叫著,晚霞已被幾塊黑壓壓的雲頭壓住,夜裏也許要下起大雨。
賣碗的收拾起碗來要走了,忽然又停下來,膽怯的對著李三麻子說:“那麼我跟你們去,你們能要我嗎?”“破銅亂鐵我都要,不用說,你這樣好現的,嘿,好小子,有骨頭!”李三麻子像個紮散開的孔雀尾巴似的,全身都放著光明,撲了過來。“你真是有眼睛的,我一看見你麵像,我就知道你要走好運道,你今年二十幾歲啦?”“三十是你一筆大運,你今年要高升高轉。鐵嶺,你過來看看,有識貨的,我們來了好領路的啦——來了好夥計……從此我們共甘苦,兄弟相稱,今天給我出了氣。”
鐵嶺已經拐過來,問是什麼事。李三麻子驚訝的指著賣碗的:“他懂了。”
“你加入,好極啦!”
“他福至心靈,有心思,將來一定能做到虎威上將軍,個把年紀有計算,來,我幫著你把碗收拾到廟裏去,我們喝酒去。”
一個賣豆涼粉的小販,送給傷兵們半錘涼粉凍,說他們是抗日英雄,吃了是應該應份的。放了許多醋,他說:“吃吧,解涼。”
李三麻子親手切了一碗,送給賣碗的,很興致的說:“你不有的是碗嗎?拿碗盛啊。你等呆一會兒,我領你擲骰子碗玩,我們這兒天天過年,有意思的在後頭,老弟,你覺得怎樣?”
“滿有個意思。”
“那當然,天不管,地不管,三不管。你吃,你吃……多吃,壞不了肚子,天熱。”
他又盛了一小碗,給旁邊玩著的小孩。
傷兵們都爬起來,咕哩呼嚕的喝涼粉凍,像是他們又經過一次大饑渴,就像他們那次吞食著雨水一樣,把粉,醋,薑絲,蒜苗都吞吸在鼓漲的肚皮裏。鐵嶺過來和賣碗的閑談,並且詢問他到大冶去可能要走的路線,(鐵嶺心中暗喜)賣碗的非常熟習著,用手指在地上劃著,他描寫著每塊石頭和每棵樹,他都記得清。他劃著最近的路,並且指點著,解說著,那兒有井,那兒有河……李三麻子聽得煩膩了,跑出去一會,不知道從那兒弄來了幾顆骰子,跳進來喊著:“來,你那些碗呢?我們今天給你開晚會,歡迎你,搖骰子碗——喂,不許睡覺。”他揩著碗,回過頭來對著同伴們。“吃了涼粉,睡覺,肚子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