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把頭,饒了我吧,我的胳膊還絲絲拉拉的疼呢,那顧得了肚子。”
李三麻子興致正濃,拉著廟裏的閑人和小販們,陪著賣碗的,便玩起來了。
“他們躺橋(即睡覺,為土匪黑話),我來搔瓢,我不怕,三天四宿不睡覺,不在乎,不會淌眼淚流鼻涕,一身子老槍骨頭!”他念念有詞的把一隻小碗翻過來,向裏吹了一口氣,意思是先吹走了黴氣,好運道就該來了。把三粒骰子輕輕的放在小碗裏,輕搖了一下,然後把簽子分派給每個人,他依次的叫著:“三號簽,在那邊,你來搖,我來掀,二個五,一個三,十三點,你站先,沒有十四點,算白添!”
已經是黑夜了,小龍王廟的香燭裏積存未燒著的香,被廟祝取出來,浸了水,曬幹著,預備將來賣給香作裏重新壓成香麵子。黑色的紙錢灰還在牆角裏旋作小旋風在飛。小廟裏除了塑像前幽暗的長明燈,淒厲的透露著暗紅色的火苗,今夜裏添了幾處路燈……閃煌煌的照亮了各處,龍王爺的香燭前,新添了兩隻香灰碗,供了紙牌位。一個寫著,“追薦陣亡戰士英靈之靈位”,一個寫著,“追薦八方被難同胞冥靈之靈位。”神櫥上用黃紙寫著一幅墨色模糊的對聯,“招引八方無名餓鬼,同登彼岸,”“追薦十類遊蕩冤魂,早得超生。”……
廟裏還有擊磬的聲音。鐵嶺已經睡熟了,正在做著惡夢,一個黑色的狐狸在追趕著他,無處逃身,他渾身出滿了冷汗……一恐嚇,醒來了,身上像水澇的似的,熱氣團攏過來,前廂李三麻子正在大聲的嚷著。他冷冷的向廟台上的泥像看了一下,猛的他想起了桑園廟,那條案桌像那裏的石坪一樣……他立刻披衣坐起來,向四外找尋著,等到他意識到四周無比的空虛和寂寞時,他的心就深深的沉落下去,然後慨歎著。
“白衣的女人,唉……”
他想她一定在日本人來了之前,死去的,他想一定的……因為他這樣希望,於是又重新倒下來睡去了,心裏強記著,不要再做夢……但他完全不能忘記桑園廟,而且繼續清醒著。
遠遠的飄來一陣子的撞磬聲音,村頭的小溪水裏,正有人在那兒撒河燈,用紙剪成的粉色的蓮花飄浮在水麵上,鴨子早已被趕到架裏去,水麵上的蛙也跳到綠的倒影裏劃遊著了,河燈稀疏疏的飄著,緩緩的動,鎖鐐子花伸出的葉子就如纓絡似的被覆了它。燈花一會明了,一會暗了,有的人家推開了窗子,看看那小水溪還通亮的……便安心的睡覺去了。
在龍王廟裏,那跋涉了無止境的奔途的一群,也早都沉落在疲倦的回旋裏,在廟台的汙厚的房塵下,作著寂寞而荒涼的夢了。
昏暗的夜光裏,傳來了熟睡的人們的鼾聲,咬著牙錯錯的響,空虛的翻了個身,又大聲的說起夢話。李三麻子陪著幾個閑人和賣碗的正玩得歡,他教著幾個熱心的賭徒來賭碗。他們的搖骰子的機會,是由簽子來派定的,每個人出一個碗,點兒最大的,贏得大家所有的賭注的總數,買碗的錢歸他所有,賭贏的花出一隻碗的錢,可以得八隻,九隻……甚至十二隻。
李三麻子派著簽,掀著碗,忙的滿頭是汗,不一會兒把賣碗的老本就弄回來了。“二麼三六算十八,三個二算十五……二個五一個三,八號簽在那邊,你來搖來我來掀,兩個六來一個三,十五點你占先。那個十四點,算白添。四號簽,在那邊,沒有十六不能占先。二個六,一個五,數數點來算十七,他那個十六不能提。三麼三六算十八,沒有十八算白搭。先十八,後十八,後麵十八算白搭……七裏莊,八裏廟,都是我搖碗的老主顧。七裏莊,八裏鋪,都是我搖碗的老主戶,打幫架,是好人,臨走送給你一鬥金。四個銅板小意思,隻當打個哈哈,湊個趣,一堆花碗你拿去,沒人來爭算你的,嘻嘻哈哈小意思,四個大碗一張桌,得去了回家可以吃吃喝喝,八個小碗,八位神仙,八仙過海到那邊,你的十五算白添,他的十六算好體麵,你的十六不能言,你十七,他十八,二號簽,來搖碗,紅花綠葉多好看,斟茶倒水都一般,你來搖,我來掀,我給諸位做大天……”
夜深了,小廟,蕩著闊笑。
李三麻子的聲音像經咒似的嗡嗡的響著,使人感到淒沉,迷惘,又帶著淒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