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碗的像個老耗子似的,熱心的滿足給他們帶著路。她的肩上背著李三麻子的槍。
李三麻子說:“你背著槍,不是我成心害你,你得練習練習……”
賣碗的繼續的問著:“那兒老百姓對你們好嗎?”
“那自然好啦,我們拿老百姓當祖宗一樣看,哄著捧著,恐怕他們跟我們起二心。”李三麻子把煙袋的灰磕了去,又重新裝了一袋煙,他的小眼睛淒迷迷的,似笑非笑的說:“你若沒有老百姓,你打啥麼喲,沒有老百姓,人不在沙漠裏邊啦嗎?所以要想打勝仗,非把老百姓維持住不可。老百姓就像我們的寶貝一樣,隨著隊伍搬家:隊伍到那塊,他們跟到那塊。”
賣碗的又問:“老百姓跟著你們走,有吃的嗎?”
“咦,這年頭有槍杆就有飯吃。”
賣碗的嚇了一跳:“你開搶不成!”
“開搶,你搶誰呀!我方才沒有跟你說麼?待老百姓像自己的活祖宗一樣,敢動老百姓一根汗毛?我們總得給老百姓尋點好處,才有飯吃。我們就像小嘍囉,老百姓倒成為了大當家的啦。我們得給老百姓提鞋!”
“方才你不說老百姓慰勞你們嗎?有慰勞就有吃的啦!”
“慰勞當個屁,老百姓好希罕拿來一隻雞,你煮熱啦,嗬,大家一道吃吧,把大腿先劈給他,把大拐彎,小拐彎也都劈給他。一隻雞進了狗肚子裏啦,鬼曉得誰吃啦。完啦還得說:‘諸位老鄉們,今天慰勞我們,我們感到十分慚愧,從今後,我們大家要一條心……’我們那敢占先,一切都得依老百姓當祖宗,從前我在綏遠的時候,我是坐山王,誰敢動彈我,打死一個老百姓,像捉一隻臭蟲,那不都是那位嗎……”
他使著眼神,向鐵嶺一撇嘴。“他剪了我的翅膀,那個日子算完了。我這人‘橫虎’難展翅……從小拉起的人,都給人家使喚去啦,如今是孤木不成林哪,牛犢子係在車後沿板上,不跑也得跑嗬,你要幫著我,我和你一塊跑,(把聲音壓低)有好處,要什麼有什麼……誰長遠在這兒活受罪。嗬……你抽煙……”
賣碗的搖了搖頭,把槍換了肩,汗直滾。
“在山西我們隊伍,也有政治員,我們不能瞎胡鬧,我們每天晚上得開晚會,自己有錯,自己就得先提出來,等人家說得啦,自己個兒得先批判,你懂得嗎?不批判的不行,這是我們的口號……老弟,你想,我他媽紅胡子打底,二混子鑲邊,我能批判些啥麼喲。可是也天天批判。那是嗬,咱們能比別人少吃了嗎?我就是這算盤,我說,我從前簡直是餃子湯下元宵,糊塗蟲,現在麼,我完全明白了……嘻嘻,他們都說李三麻子好些兒的,說心裏話,擁護我,我就當了個支隊長,你跟他們那些個玩意兒,你越這樣說他們越擁護你,後來他還給我出特刊,給我照像,和外國新聞記者談話,我管外國人叫老毛子,我罵他們不是好東西,他們就大笑,說我有意思。外國人也佩服我!有一天,在遼縣,我們可‘卡’(交戰的意思)上啦。我渾身是勁,指那兒打那兒,你知道,我是胡子頭出身嗬,我他媽腦袋撇在褲腰沿子上,一命貨,我怕啥……就是這把機的盒子炮,我就放倒了他們十三個,那小鬼子一身都是黃呢子衣服,唧咕嚕從山頭滾下來,像小黃瓜似的,我好不得意……你累不累……我好不得意,我就像下湯圓似的,我收拾他們。可是我子彈可沒有啦呢,我向旁邊的同誌要,才知道旁邊的都陣亡了,就剩我這一個好兒子了,我身上還有三個手溜彈,我爬過去瞄準了敵人的機關槍陣地,哢嚓就是一下子,我把腦袋屁股一齊都攢在土裏啦。等我把頭伸出來一看,敵人望風逃,我好不得意,跟著我又丟出兩個手溜彈,完了,我拿鴨子就跑。我尋思那回沒有事啦,那想正跑得嘶裏帶喘,後邊的,左翼的楊支隊長,帶著隊伍進來,說敵人的隊伍打退啦,我一聽就把後邊的一個小兵的子母帶背過來,我就往前趕,像鑽兔子似的。回來大家一批判,都說我的頭功,我們司令馬上就升我當大隊副。那日子比這邊好過……他媽的,你打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