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碗的問：“那你怎樣不在山西了呢？”
“那不是鐵嶺這小兔羔子嗎？他撥到正規軍裏來啦，他原來就是二十九軍的，我們倆老是搭擋嗬。他媽的，我就是犯在他手裏啦，他繳我的械。從那兒我就完蛋啦。我就跟著他屁股後邊轉，我這人更賤皮子，你要降住我，還怎好怎好……這天真熱，咱們晚上能歇到那兒？”
“興隆鎮。”
“興隆鎮，那地方都有個興隆鎮，熱河也有個興隆鎮，綏遠也有個興隆鎮，山西也有個興隆鎮……日子越過我李三麻子越跌價，還說興隆鎮，這不成心形容我！”
“那裏，那裏，我說前邊是興隆鎮。”
“就是興隆鎮也不許說！”
賣碗的愣愣的望著他。李三麻子忽然大夢初醒的問：“呃呃，前邊還有多少裏路！”賣碗的報複的說：“不知道！”李三麻子看著他氣岔岔的但也沒有辦法。
……
他們在太陽底下奔馳著，赤裸腳上都磨成了水泡，砂土裏吸收了滾燙的熾熱，又反射出強烈的光線，烤花了人的眼睛，砂是薄薄的。下麵就是濕溽的土壤，小草在土壤裏紮下了根株，苗兒梃兒穿過了砂層在生長著。赤紅的腳板踏在砂上，腳印是清晰地，沒有風來掃滅，這是一行漫長的足印。前邊的砂是白的，他們就向前走去。
一帶玻璃樣的透明的圓碩的林葉在無風的曠場上，也嘩嘩的掃出聲響。是蒿子在壕梗邊發出一種苦悶的霪濕的氣味。李三麻子向遠方霎一霎眼便回過頭來詢問著：“前邊不是荒地？”
賣碗的匆促的趕上來，“這地方我熟習，還有四十裏，一定趕上了人家。”他把槍又吃力的換了個肩，汗水從槍帶上向下流著，他用手揩著額角上水澇似的汗，自言自語的，“好熱天”。然後慌惑的迅速的向後邊望了一眼。
他們兩個人走在最前麵，後邊的人都走得慢騰騰的，顯出有些吃力的樣子。
李三麻子問：“這沙地不長瓜？”
賣碗的回答著：“這砂地沒有好大。”
“我們那邊的甜瓜真好吃……”李三麻子無意的跌到沉思裏去……腳步慢下來，方才他們四隻腳步的沙沙的整齊的步調，現在顯得有幾分零亂了……走了一會，李三麻子有點故作驚奇的，又有幾分懶洋洋顯出寂寞的樣子，喝喝咧咧的唱著：
“一片砂流地，哎呀好大瓜，酥甜真可口，香脆不崩牙……”
賣碗的冷冷的看了他一眼，不能了解他起的是什麼感情，隻是看見自己的影子，向前走著，沙上的腳步聲是寂寞而且單調。
忽的曠野裏傳來了呼喊的聲音，是從後邊發出來的。整個兒隊伍停下來一看，有人向這裏喊著，是在招呼他們停止下來。賣碗的徒的有點驚慌，向著李三麻子：“什麼事……他們叫我回去吧！”
“沒的事，放好日子不過，回那兒去？”
鐵嶺把兩手遮在眼上，向後邊看看，看出來跑的是那年青的夫子，他激悅的掉過臉來向李三麻子打招呼，“是是魏發財。”
“嗬？”李三麻子向前走近幾步，“是他”？
“一定的。”
別的人也幫著來認，停在反光的白砂上，向遠處望著。看遠的砂比這兒還白，隻有雲影的地方是黑的。
魏發財滿頭大汗的跑來，兩隻草鞋提在手裏，滿臉紅漲的帶著急促哮喘。
“我來啦。”他的聲音喜悅得有點顫抖。帶著一種稚氣的感激和慰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