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肉罐頭,那自然。”李三麻子又複生氣勃勃了,“嘿,好吃來,小兄弟再過兩天我就分給你嚐一嚐,包管夠你受用的。”魏發財楞楞的問:“什麼牛肉罐頭?”“牛肉罐頭就是牛肉罐頭,你不吃牛肉罐頭,上戰場幹啥麼喲。你沒吃過天津壇肉,福建肉鬆,阿根廷牛肉罐頭,鐵盒的牛肉幹。這是東洋的十錦飯盒子,吃這個比進按摩院還舒服。”
“那麼好吃?”
“那自然,若不然上戰場幹啥麼喲。”
前邊有人喊:“三把頭,你別作孽啦,你看前邊好一片黑壓壓的樹林子!”
李三麻子一聽了這話,丟下身邊的魏發財就向著樹林子奔去,他的胳腮胡子冒著煙似的在下巴底下動蕩著。
十幾個人在後麵並不著忙,分著小組一邊談著,一邊向前進發,魏發財正和賣碗的走在一起,他們兩個的肩頭一上一下的,也像在說著什麼。人們接近了前邊的那片大樹林子了,就都停止了談話,並且走散開,每個人都選擇了自己適宜的陰涼想坐下。李三麻子在林子裏一麵跑著一麵在前邊喊著:“他媽的,離著海多遠就涼快,這樹林子好像海一樣。眼睛一看著它,身上就退汗……”他還喊著:“魏發財,跑一跑嗬,要想上戰場,腿就得像兔子似的……”
落後的人,有的還是一步一步的走在後邊。魏發財想要跟上去,別人招呼住了他,“你別跟那三把頭學,他是老沒正經的。”魏發財遲疑了半天,可是終於跟了上去,那腳掌抬起來的很高,落下去一點沒有聲音,隻有幾步,他就脫離開了其餘的人。魏發財跑了一會,忽然李三麻子看不見了,連影也沒有了,等他跑過李三麻子的旁邊時,李三麻子從草棵子裏邊站起來,雖然他的兩手還在作著揖。
他對魏發財,指著那棵不高的梧桐樹根下的小破廟說:“我不是說我還有半口齋就是這個意思。見著神,總得拜拜,他們都笑我……”他選個地方跪下了。“我是受過日精月華的老狐狸,剝了皮,認得瓤,我把人生在世都看透了,人是一套一套的,我念給你聽,你坐下。正月初八起齋功,二月初七並初九,十九生其中,三月初三初六是,十三神說舊家風,四月排來二十二,五月初三十七逢,六月十八九,二十三日又相逢,七月十三中元慶,八月十六步蟾宮,九月十九並廿三,十二顯聖容,冬月十九齋功滿,臘月無齋閏月同……你知道嗎?”
“小兄弟跟我,我領不壞你,我從前當過三條金道的,我啥沒見過,我自己開‘翻桌席’,‘三套盆’,人活著,不能享過餘了,過了有禍了,我搶人就是搶這個過餘了的,人生在世,哎,我是嚐遍了……海鹹河淡……我是把人生在世濾過了,人活著這回事,到我這兒是得一眼望到底兒的。”
一排冷清清的林子流淌過去,人們都走來乘涼,魏發財到林蔭深處去尋水去。
草叢裏,野菰,鬼筆菰,都漂散出一股本質的香味來,遠處水溝花花的流著,在白石上撞碰出圓亮的水花。魏發財用瓷罐子去取水。忽然呼的一聲從遠處傳來一聲巨響,使水花四濺,他丟下罐子便跑回來……臉銀紙似的白。
大家都說是炮響。
恐懼從四麵漫延開,他們一定是接近了日軍陣地;是不是走錯路了,他們已半個多月沒看見過報紙,也不知道前方怎樣了。他們頂急切的就是知道這些,我們的軍隊到那裏去了,敵人的企圖是什麼,但他們無法知道。自從他們退下來,更迫切的接受著生命的迫害,每天的煩瑣的枝節的問題累贅了他們,使他們隻有盼切,焦躁,困感,甚至是為了一滴水……一個兵都希望歸隊,一些失了聯絡的兵,找尋他們的隊伍就像孩子去尋找他母親一樣,他們今天對於誤入敵人陣地這個恐懼擴大了……他們考查著想在周遭找出了自己所處的地位的一切的明顯的指標……
幸而不再聽見什麼聲音了,他們才安心下來,又慎重的機警的向前摸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