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等到第三個月的訓練,他們便被調到前線,這是他們請求過的。因為兵士喜歡打仗。
又上前線了,李三麻子拿著新發的槍,在草坪上操練著,這槍比從前的那杆要輕些,靈些,所以他使用起來,感到輕快。
年青的小兄弟,現在是他的列兵,在他跟前走過。李三麻子瞧著沒人,便擋住了他的去路,提住槍,打著立正,在開著玩笑。
“報告,前邊有一座尼姑庵,裏麵有四個和尚,三個老道,三架機關槍,四杆盒子炮,完了。”
小兄弟跑走了,他感到失去了談天的對象,便坐在草地上,拉出火栓來,用手巾在拭擦,撫摩。陽光通過了稀疏的樹蔭,懶懶的散落在他的脊背上。
他們昨天已經接觸了,但還不能知道敵人真正的企圖,所以他們的任務還不十分固定。昨天的戰爭是兩方麵的機應戰,兩方麵都想在這個試探的接觸裏判斷出敵情來。
吃過早飯的溫暖,使草坪上也有幾分喧嘩了,鐵鍋的擊碰聲,鐵嶺的洗刷聲,馬嘶聲,風吹聲,馬尾蜂的飛鳴聲,青春的咳嗽聲……小山坡整個的活了。短短的針葉樹,一會兒掩藏了人的動作,一會兒反顯示了人的動作。
魏發財下來了,李三麻子絆住了他,先是給他講解著槍的機構和知識,隨後又講躲炸彈的方法。
講得無可再講了,他四麵看著強烈的天氣,便縐起臉來說:
“這個天兒,在我們家正是曬紅米的時候了……唉,打仗把啥麼都打完啦。”
魏發財說:“……若在我們家也該忙了。”
李三麻子回說:“自然,一立秋十八天草木皆齊。”
魏發財等了一回,又說:“說不定今晚上要有大仗。”
“大仗,哼,說不定夜裏要下大雨……豬過河,來潮雨兒多,女作橋,來潮雨瀟瀟……昨天晚上天河疊灞,今天一定有大雨可下。”
魏發財應著他本隊集合的口令跑走了,剩下李三麻子一個人還在擦槍。他一麵擦槍一邊憂鬱的唱著歌,有時呆呆的向遙遠裏望著……
夜裏快天明的時候,果然又下了大雨,他們在冒著雨擋擊著敵人,這是幾天來最激烈的一段戰爭。但是隨著天色的發亮,雨卻晴了,戰爭也止了。到第二天正午時,太陽曬得人暴跳,熱就把戰爭分散開。可是一到下半夜,戰爭進行得慘酷的時候,雨下得就益發猛烈,仿佛非把破壞的音響裏再加上幾個喧鬧的音符不可。這幾天就是這樣的……
原野的風,鬱熱的風吹著,是中部中國的秋季的天氣。江水在沸滾著,湖沼地帶的濕氣蒸騰起來了。蒼蠅群集著,在樹上,在草上,在帶著血水的地麵上。戰爭在激烈的進行中,每到夜裏,這裏便展開了生命的殺戮戰。每個聲音都是在以人的活動作目標。常常是在一個聲音嘎然的飛鳴之後,另一個聲音便從此永遠的在地麵上消滅了。
湖沼的酷熱,不能救濟這些,由於它的長期的沸煮和蒸騰。就如最好的培養液一樣,把戰爭煮得更成熟了。
原野裏的高地,在大太陽熱裏,懶懶的向遠處爬行。金輪峰悄悄的睡在藍澄的雲光的下麵,昨天夜裏,它是在聲音和混亂裏被打得零亂和破碎,所以灼紅的太陽也不能使它蘇醒。
四五〇六高地,在地圖上是一塊無名高地,它是一堆並不太大的土壤和岩石,是除了高度,便什麼也沒有了的。裏麵沒有埋藏什麼礦產,銅,鐵,錫,鉛。什麼都沒有。山頂上也沒有樺樹,榆木,鬆木,隻有一些散亂的嵩挺和一些紅珠子似的野叢樹。
這個山頭是火成岩組成的,石質都透露出熱情的紅色,非常沉重而且奇突。因為歲月的風霜的洗劫,都已使它鬆弛而且風化。
現在這裏重要的掠奪戰便在這山頭上展開。這戰爭要使這山頭平塌下去,使僅有的一些散亂的嵩挺和一些紅珠子似的生物都不許再存留下去。要使這風化了的石頭片片脫落,要使這已有的高地淪為平地。
這一座無名的山峰,山頭的麵積隻有三百米達寬,高度不及西邊的山三分之一。有一團人把守著。
鐵嶺和李三麻子他們便被調到這裏的。
戰爭這幾天更行尖銳了,鐵嶺臉上顯得瘦削而且黧黑。臉顯得長些,睫毛內亮著光,嘴角那兒有一痕向下押攏的縐紋,肩膀寬了,仿佛天天向兩邊來擴展著,下頷底下的那根骨在說話說得激烈的時候,便突出來,上下的直跑。手節都掙大,指縫變寬了。很貪婪的吸著紙煙。一到夜裏,他的瞳仁便放大了,他的戰鬥生活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