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酷的戰爭進行著。

在火燒的戰場上,有斷亂的麥莖橫錯著,亂石,碎木,泥土,使土地生滿了醃髒和不平。

一個十八歲的孩子,昏迷了,受傷了,在昨天的那場大仗裏,他一隻手臂被炸彈的碎片炸去,那是他的右手,現在還剩下一隻左手,一隻來福槍在那痙攣的五指上緊密的握著。

等他稍稍清醒過來,有一個佛教救護團的老年的和尚走過來給他水喝。

向四周的麥田看了一看,看了那金黃的顆粒,他還說:

“這麥子就要收割了。”

“他們在那裏攻城哩!”老和尚平靜的說。

小兵遲了一會兒,便自言自語說:

“我們的家鄉的麥子也該熟了。”

“我們是第三次的總攻擊了。”

“——不知道我們能打勝不能。”那孩子的想法依然在繼續下去。

老和尚仿佛不願攪擾他,問他還喝水不。

“還喝的。”他繼續著說:“我的血太幹了!”然後又加著說:“老師父,我許不死吧?”

老和尚看了一下他的手臂,又看著他結實的腳,點點頭。

“你就會站起來的。”

一縷近乎光明的笑痕掠過了那孩子的麵頰,他想舉起槍來,大概是想喊口號,忽然他臉上泛起一陣子蒼白,似乎是一陣钜痛掠過他的全身。他嘴唇顫栗的抖動了一下,想說什麼話,但沒有吐出任何聲音,又複昏暈過去了。口裏喃喃的說:“麥子要收割了,我得回家,誰幫我爹收麥子呢!”

第二天,老師父給他送水喝,他已經被挪走,他臥著的血泊的地方長出嬌嫩的麥芽兒來。

……

戰場是荒涼而且沉寂的,鳥雀從上麵飛過也不想落下來。氣候是濕溽而且黏膩,戰場裏滿都是水,疥瘡和癩瘡到處滋生著。天一黃昏,蚊蟲就飛起來,打成團兒在草根上嗡嗡起來,馬兒被叮得不耐煩了,在把被辮成辮兒的尾巴向光禿禿的皮膚上甩打著。有時被瞎虻蟲叮了,傷處便流出血來,掛在背脊上,像一道天然的流蘇。若是韁繩解開了,馬就撒歡兒似的打著滾。

蚊子有一種花蚊,吸血時把兩條後腿掀起來,甚至想擠鑽到人的肌肉裏去。這兒螞蟻也咬人,螞蟻有紅螞蟻和白螞蟻。紅螞蟻也像透明的含著一泡血。白螞蟻則像灑在地上的米粒。

有時長草裏伸出馬兒的脖頸來,好像蠻荒的地域跑來長頸鹿一般。後邊傳來兵士的吆喝聲……

麥田上低低的桑樹,葉子都脫盡了,編在一起像籬笆,枝幹黑黑的,把泥土也弄黑了。有的農莊上也有鐵籬笆樹,那些都好好兒的,一點也沒有損傷。

戰爭是時時刻刻被注意著,戰爭用千千萬萬的眼睛向四麵窺視著。這時四邊也沒有炮聲,原野是沉寂的,玫瑰紫色的杜鵑花血涔涔的開得嶄紅,太陽在山邊一冒嘴的晨光,熱度就隨著翻白花的雲彩提高了。

“喂,弄來香煙了。”

“見麵分一半。”

“屁呀——呸,不要搶,不要搶。使勁抓,抓碎了。”

“啥牌子的?”

“你放心好了,終歸不是新月牌。”

“喂,小粉包裏有毒,你不要抽了,我來抽吧!”

幾個士兵在短牆上鬧著,搶著煙。

一個把煙從口裏大量的吸進去,可一絲兒都不吐出來,好像是吃什麼流質似的,每個細小的肺葉或者胃囊的紋路都是往裏吸收著的。

另一個把煙從肚子裏翻動出來,用口腔作成一個圓形,像一個葫蘆似的,一口氣連噴吐出四五個圈兒或者七八個圈兒。

“前天我們弟兄八個奉令夜襲,龜兒子……”從口裏吐出個煙圈兒來,嫋嫋的向上飛繞起來。“每個人隻帶兩個手溜彈,爬行前進,我他媽爬著爬著的,我覺得不對勁兒,我想,莫不是敵人兜上來了吧,我心裏一急,便轉個方向向右一閃……你別打岔,你猜這回可糟了,我摸了一手冰涼,不是一個血淋淋的人頭,還是什麼呢?龜兒子,我大大的吐了一口黴氣……我再仔細一看,偌大一個香噴噴的西瓜……我能舍了它,隻得上前爬,媽媽的,我不願……犧牲太大……”煙圈又從嘴唇上兜滾出來,“好一隻大西瓜……現在嘴裏還甜……”